第二天是個晴朗的周末。許星辭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下樓開店，而是決定先將雲芷的“基礎生存培訓”提上日程。
早餐他煮了白粥，煎了荷包蛋，配了點醬菜。簡單，但更符合雲芷可能習慣的清淡口味。果然，雲芷吃得很適應，甚至對白米粥表現出明顯的喜好。
“今天我們先不出門，”許星辭飯後對雲芷說，“就在家裏，我把一些常用的東西跟你介紹一下，告訴你它們的名字和基本用途。你得開始記這些名詞。”
雲芷認真點頭，像個好學生。
許星辭帶着她從客廳開始。“這是沙發，坐的。茶幾，放東西的。電視機，嗯……這個比較復雜，以後再說。空調，調節室內溫度冷熱的。窗簾……”
他一個個指過去，雲芷跟着重復名字，眼神專注，努力記憶。她的發音有些字正腔圓，帶着獨特的韻律，但記憶力顯然很好，許星辭說一遍，她基本就能記住。
然後到廚房。“冰箱，冷藏和冷凍食物，保持不壞。灶台，用火……用電做飯的地方。抽油煙機，抽走油煙的。櫥櫃，放碗筷和食物的。電飯煲，煮飯的。熱水壺，燒熱水的……”
雲芷聽得極其認真，不時提出一些很基礎但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問題：“食物置於‘冰箱’，便可長久不腐？其理爲何？”“此‘灶台’無柴無炭，何以生火？”“‘電’……究竟是何物？何以能驅動諸般器物？”
這些問題讓許星辭頭疼。解釋冰箱原理涉及制冷循環，解釋電涉及物理知識，對一個可能來自沒有這些概念的時代的人來說，無異於天書。
他只能盡量簡化：“冰箱裏面很冷，就像冬天的冰窖，細菌不容易生長，所以食物壞得慢。灶台和這些電器，用的是一種叫‘電’的能量，就像……嗯，像水流一樣看不見的能量，通過電線傳過來，能讓機器工作。電很危險，不能碰插座和裸露的電線，記住這點就行。”
雲芷似懂非懂，但將“電危險”牢牢記住。
接着是衛生間，再次復習。“馬桶，如廁。洗手台，洗漱。淋浴，洗澡。洗衣機，洗衣服的。鏡子……”
最後，許星辭指着牆上的開關和插座，嚴肅警告：“這些是控制電燈和接通電器的。這個凸起來的小按鈕是開關，按一下燈亮，再按一下燈滅。旁邊這些有孔的，是插座，電器插頭插進去才能工作。記住，絕對不能用溼手去碰，不能把別的東西塞進去，非常危險，會死人。”
他用最嚴厲的語氣強調，雲芷被他凝重的神色嚇到，用力點頭：“雲芷記住了，絕不觸碰。”
一圈下來，信息量巨大。雲芷雖然努力記憶，但明顯有些疲憊和混亂。許星辭知道不能操之過急，便說：“今天先到這裏，你消化一下。可以自己看看，摸摸，但記住安全事項。我去樓下書店看看，中午上來做飯。”
他下了樓，留下雲芷一人在客廳慢慢熟悉環境。
書店上午客人不多，許星辭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新收來的一批舊書，腦子裏還在想着雲芷的事。身份問題、生活問題、如何讓她融入……千頭萬緒。他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找些歷史書或者古代生活研究的書籍給她看，看看她是否對某個特定時期有反應？
但那樣做，會不會刺激到她？
正想着，樓上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脆響，緊接着是雲芷短促的“啊”的一聲。
許星辭心裏一緊，趕緊跑上樓。
客廳裏，雲芷手足無措地站在茶幾旁，地上是一個傾倒的馬克杯——幸好是空的，沒碎。水漬灑了一地。她臉色發白，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匆忙上來的許星辭，眼中滿是驚慌和自責。
“對、對不起……我……我想倒杯水，這個‘杯子’太輕滑，我沒拿穩……”她語無倫次地解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許星辭鬆了口氣，不是觸電或者別的危險就好。“沒事，擦幹淨就行了。沒傷到吧？”
雲芷搖搖頭，依然很不安。
許星辭拿來抹布和拖把，清理地面。雲芷想幫忙，被他攔住了。“你先坐着休息會兒，一下子接觸太多新東西，腦子會累的。”
雲芷依言坐到沙發上，看着許星辭利落地收拾，眼神黯淡，低聲道：“我……是不是很笨？什麼都做不好，盡給你添亂……”
她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挫敗感和自我懷疑。從一個熟悉的環境驟然拋入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切認知都被顛覆，連拿個杯子都會失手，這種無力感和失控感，足以摧毀一個人的自信。
許星辭擦幹最後一點水漬，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低垂的腦袋和緊抿的嘴唇，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不，你不笨。”他認真地說，“相反，我覺得你很聰明，學習能力很強。只是你熟悉的一切都不在這裏了，就像把一個會遊泳的人突然扔進一片完全陌生的、規則不同的水域，他也會嗆水，會慌張。這不是你的錯。”
他頓了頓，聲音緩和下來：“而且，開舊書店，每天和不會說話的故紙堆打交道，其實……也挺孤單的。偶爾有個人添點‘亂’，也挺好，至少熱鬧點。”
這話半是安慰，半是真心。他的生活確實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潭深水。雲芷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漣漪。
雲芷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飄向客廳一側那面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書籍，以古籍和文史類居多。
“你這裏……書很多。”她輕聲說。
“嗯，開書店的嘛，別的沒有，就是書多。”許星辭隨口應道，“不過大多是舊書，沒什麼人看，就是自己守着，偶爾遇到識貨的聊幾句。”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雲芷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了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落寞。那是一種文人式的、知音難覓的清冷。
她的目光在書架上逡巡，忽然，停留在某一排幾本藍色布面、線裝的書籍上。那是許星辭收藏的一套影印本《宋人筆記匯編》，品相很好。
她猶豫了一下，指向那邊：“那幾本……可是宋人札記？”
許星辭有些意外：“你能認出來？對，是宋人筆記的影印本。你對這個感興趣？”
“略知一二。”雲芷的聲音輕了些，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家……家中舊藏，亦有此類書籍。幼時常翻看，雖囫圇吞棗，亦覺趣味盎然。”
她主動提及過去，雖然依舊模糊，但讓許星辭精神一振。“你喜歡看這些？那你可以隨便看，我這裏別的不多，就是雜書舊籍多。樓上書房裏還有更多。”
雲芷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那是接觸到熟悉事物時本能產生的親近感。但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她搖搖頭：“多謝。只是……字跡排版，似乎與我所識略有不同，且多用俗字簡筆，恐難盡識。”
她指的是簡體字和現代橫排印刷。許星辭理解。“慢慢來，對照着看，也是一種學習。而且，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他起身，從書架上抽出那套《宋人筆記匯編》的第一冊，遞給雲芷，“比如裏面的文章，情懷，感悟。”
雲芷雙手接過，指尖拂過布面封皮，動作輕柔。她翻開書頁，目光落在那些豎排繁體（影印本是繁體豎排）的文字上，神情變得專注而沉靜。那一刻，她身上那種與現代環境的格格不入感似乎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浸潤書香的安寧氣質。
許星辭沒有打擾她，重新坐下，也拿起自己之前沒看完的那本《夢溪筆談》。
客廳裏安靜下來，只剩下書頁偶爾翻動的輕微聲響。陽光透過窗戶，在兩人之間投下溫暖的光柱，灰塵在光柱中靜靜飛舞。
時光仿佛慢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許星辭從書頁中抬起頭，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他看向雲芷，她還保持着那個姿勢，看得很投入，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柔和。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才說的“孤單”，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低聲自語：“有時候想想，守着這麼個冷清的書店，對着這些幾百上千年前的文字，是不是也挺沒意思的？也不知道能守多久……”
這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帶着一絲文人式的感慨和迷茫。他並不真的指望有人回應。
然而，一直安靜看書的雲芷，卻忽然抬起了頭。
她沒有看許星辭，目光依舊落在書頁上，仿佛沉浸在文字裏，但嘴唇微啓，輕聲吟出了一句話：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卻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和穿透力。
許星辭整個人愣住了。
這句話……他太熟悉了。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下半闕的名句。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寫的是孤鴻，也是寫人。寫那種不肯隨波逐流、寧願承受孤獨寂寞的清高與堅守。
這句話，像一把精準的鑰匙，毫無預兆地插進了許星辭內心某個他自己都很少觸碰的角落，輕輕一擰，便打開了那扇門。
是了。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揀盡寒枝不肯棲。他守着這家不賺錢的舊書店，拒絕父親讓他接手家裏小生意、拒絕朋友拉他去做更“有前途”工作的建議，固執地留在這一方滿是故紙堆的天地裏，不就是在“揀盡寒枝”嗎？那些更熱鬧、更繁華、更有利可圖的“枝頭”，他並非沒有機會，只是“不肯棲”罷了。
而寂寞沙洲冷。這份堅守帶來的，自然是清冷與寂寞。知音少，客稀冷，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會懷疑，這樣堅持下去的意義何在。
他一直以爲自己將這種情緒隱藏得很好，用溫和與疏離包裹着，從未對人言說。卻沒想到，竟被一個剛剛認識兩天、來自未知時空的少女，用一句千年前的古詞，如此精準地、輕描淡寫地戳中了心事。
許星辭怔怔地看着雲芷。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恰好落在她身上，爲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光暈。她垂眸看着書頁，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陰影，側臉線條優美沉靜。此刻的她，褪去了驚慌和不安，仿佛與手中的古籍、與吟出的詩句融爲一體，散發出一種神秘而動人的、穿越時光的靜美。
她究竟是誰？
爲什麼能如此輕易地，觸碰到他內心最深處的共鳴？
許星辭的心髒，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下。
那不僅僅是對她身世的好奇，也不僅僅是對她境遇的同情。
那是一種更微妙的、被理解和觸動的悸動。
雲芷似乎察覺到他長久的注視，從書頁中抬起頭，看向他。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清澈依舊，帶着一絲詢問，仿佛不明白他爲何這樣看着自己。
許星辭回過神，移開目光，掩飾性地輕咳一聲：“這句詞……用在這裏，倒是貼切。”
雲芷微微歪頭，似乎想了想，才說：“我見公子神情寥落，語帶悵惘，便想起此句。可是……冒犯了？”
“沒有。”許星辭搖頭，真心實意地說，“很貼切。謝謝你。”
雲芷似乎不太明白他爲何道謝，但還是淺淺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許星辭心裏漾開了一圈漣漪。
他忽然覺得，留下她，或許不僅僅是一個責任或麻煩。
她帶來的，可能不止是謎團和需要教導的常識。
還有可能，是一種他未曾預料到的、跨越時空的……懂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