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總算熬到了頭。最後一捆麥子被王根生挑回曬場時,日頭已經西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這半個多月,王家上下沒日沒夜地在地裏撲着,王大路的腰更駝了,李明珠手上的繭子又厚了一層,林芝曬得更黑了,連腳底都磨出了水泡 —— 人人都像脫了層皮,往炕上一坐,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晚飯時,灶房裏難得沒了往日的忙碌。李明珠端着碗紅薯稀飯,喝了兩口,忽然從懷裏摸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票子,還有一沓毛票,遞到林芝手裏:“小芝,這是肉票,上個月公社發的,一直沒舍得用。夏收忙完,大家都虧了身子,你跟根生明天去鎮上割點肉,回來燉個白菜粉條,給家裏人補補。”
林芝捏着肉票,心裏一動 —— 肉票金貴,平時只有過年才能見着,婆婆肯拿出來,是真把她當自家人了。她點點頭:“哎,媽,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林芝揣着肉票和錢,往自己屋裏走,想叫王根生一起去鎮上。推開門,就見王根生坐在炕邊的小板凳上,手裏捧着本書,看得入神。晨光從窗紙透進來,落在他臉上,冷白皮在光裏透着點淺紅,睫毛長長的,垂下來遮住眼睛,倒有股子文氣 —— 林芝看呆了,她總見他看書,不管是飯前飯後,還是歇晌的空當,只要有一點時間,他手裏準拿着書。她有時會想,他這股書卷氣,是不是就是這樣被書浸出來的?是真喜歡看書,還是不願跟自己說話,才躲在書裏?
正愣着,王根生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視線對上林芝。那眼神裏沒有半分溫度,反而帶着點明顯的厭惡,像看見什麼礙眼的東西似的。林芝心裏一滯,像被針扎了下,趕緊低下頭,把眼裏的黯然掩下去。
她哪能不明白?自從新婚夜過後,王根生就沒再回東屋睡過,一直跟根寶擠在西屋。她知道,是那天晚上自己的主動,讓他厭棄了。可她有什麼辦法?她是他的媳婦,夫妻本該如此,他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場想想嗎?這麼想着,林芝又自嘲地笑了笑 —— 對一個打心底裏相不中的人,別說主動,恐怕連她喘口氣都是錯的,又怎麼會考慮她的感受?
壓下滿心的苦澀,林芝深吸一口氣,揚起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些,甚至帶着點笑意:“媽說讓咱們一起去鎮上割肉,這會走的話,還能趕在中午前回來做飯,不耽誤事。”
王根生的目光又落回書上,手指捏着書頁,連頭都沒抬,聲音冷淡得像結了冰:“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咋走,自己去吧。割個肉而已,用得着兩個人去?” 說完,他翻過一頁書,再也不看林芝,仿佛她只是屋裏的一道影子,可有可無。
林芝站在原地,手裏的肉票和錢好像突然變重了,攥得手心發緊。她張了張嘴,想再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再說下去,也只會換來他更冷淡的話,甚至更厭惡的眼神。
轉身走出東屋時,林芝聽見屋裏翻書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院門口的老槐樹下,麥芽正幫着根寶系鞋帶,看見林芝一個人出來,疑惑地問:“嫂子,哥呢?你們不是要一起去鎮上嗎?”
林芝勉強笑了笑,說:“你哥要看書,我自己去就行,也不費事。” 說完,她拎起布袋子,快步往村外走。晨光灑在她身上,卻暖不了她心裏的涼 —— 夏收再累,她都沒覺得苦,可王根生這一句冷語,比地裏的太陽還毒,比腳底的水泡還疼。
鎮上的路不遠,可林芝走得很慢。她看着路邊的莊稼地,麥子已經收完了,地裏光禿禿的,等着種秋莊稼。她想起婆婆的疼惜,想起麥芽的熱乎,可這些暖,好像都填不滿王根生給的冷。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那點盼頭,會不會哪天就被這日復一日的冷淡,磨得一點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