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林晚星在一陣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
陽光透過碎花窗簾的縫隙,在房間裏投下斑駁的光點。
昨晚的驚心動魄,像一場遙遠的噩夢。
她換回自己的衣服,將那身侍應生的制服疊好,準備去向陸行舟道別。
穿過花園時,她意外地發現,餐廳裏竟然還有人。
陸行舟正坐在餐桌旁,悠閒地喝着咖啡。
而他對面,赫然坐着顧景深和蘇曼柔。
林晚星的腳步一頓,下意識地想躲。
“林老師,早。”
陸行舟卻已經看到了她,微笑着打了招呼。
這個稱呼,讓她不得不硬着頭皮走過去。
餐桌上的氣氛很微妙。
顧景深一臉陰沉。
他顯然昨晚沒休息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蘇曼柔則畫着精致的妝容,正努力想融入這場晨間談話。
可惜,陸行舟的回應總是禮貌而疏離。
看到林晚星,蘇曼柔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嫉妒和輕蔑。
一個“寵物營養師”而已。
憑什麼能得到陸行舟如此和顏悅色的對待?
她立刻抓住機會。
身體向陸行舟那邊微微傾斜,用一種甜膩的語氣開口:
“陸總,昨晚的派對真是太棒了,您這裏的風景也這麼好,我都有些舍不得走了呢。”
她說着,狀似嬌羞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顧景深。
“我們景深最近工作太累,正好想找個地方靜養一下。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在這裏,再多叨擾幾天?”
這個請求,讓空氣瞬間凝固。
顧景深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不喜歡蘇曼柔這種自作主張的攀附姿態。
但話已出口,他只能沉着臉,默認了她的提議。
在他看來,以他和陸行舟同等的社會地位,借住幾天,並不是什麼大事。
林晚星的心提了起來。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陸行舟的回答。
陸行舟放下咖啡杯。
他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略帶歉意的表情。
“顧太太,真不巧。”他慢條斯理地說。
“我這個人,有兩個毛病。”
“第一,認床。家裏只要住了外人,我就睡不着。”
蘇曼柔的笑容僵在臉上。
陸行舟仿佛沒看到,繼續一本正經地補充:
“第二,我有點怕水。”
“怕……怕水?”蘇曼柔徹底懵了,下意識地反問,“可,可您不是做船運生意的嗎?”
“沒錯。”陸行舟點頭,表情嚴肅得像在談論一筆百億的生意。
“正因爲天天在海上漂,看水都看吐了。”
“所以一回到陸地,看見這麼大一片水,”他伸手指了指窗外的無邊泳池和遠處蔚藍的大海,“我就犯怵,頭暈。”
“醫生說這是職業病,心理陰影,建議我靜養,不能受刺激。”
他一臉誠懇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蘇曼柔和臉色鐵青的顧景深。
“所以,實在抱歉,我這裏實在不方便招待外客。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理由荒誕到了極點,卻又讓人無法反駁。
誰能跟一個人的“心理陰影”去較真呢?
林晚星站在一旁,拼命地低下頭。
她的肩膀卻忍不住微微聳動。
她快要憋不住笑出聲了。
一個跨國船運集團的總裁,告訴別人他怕水。
這簡直是她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蘇曼柔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像打翻了的調色盤,精彩紛呈。
她求助地看向顧景深,希望他能說點什麼挽回顏面。
顧景深此刻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陸行舟這番話,無疑是把他和蘇曼柔當成了傻子一樣戲耍。
這是徹頭徹尾的羞辱。
他活了三十年,還從未被人用這種方式當面拒絕過。
他的怒火無處發泄。
一轉頭,就看到了正低着頭、肩膀微顫的林晚星。
就在這時,歡歡邁着優雅的貓步從樓上走下來。
它徑直跑到林晚星腳邊,用頭去蹭她的腿,喉嚨裏發出親昵的呼嚕聲。
這一幕,徹底點燃了顧景深的怒火。
他所有的難堪、憤怒和被冒犯的尊嚴,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絕佳的宣泄口。
他冷笑一聲。
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射向那個低着頭的“下人”。
“呵,還真是物以類聚。”他的聲音裏滿是刻薄的嘲諷。
“除了會逗貓弄狗,一無是處。”
“陸總,你家的傭人,品味倒是挺專一。”
這話明着是在罵眼前的“林老師”。
實際上,卻是在罵他記憶中那個只會畫畫、不通俗務的林晚星。
那個除了設計之外,在他眼裏同樣“一無是處”的前妻。
林晚星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句“一無是處”,像一根淬了劇毒的針,狠狠地扎進她的心髒。
曾經,她放棄國際聲譽,隱姓埋名。
爲他洗手作羹湯,將那個冰冷的莊園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他視而不見,覺得那是她身爲妻子應盡的本分。
如今,她靠自己的才華,哪怕是敷衍的設計,都能從他那裏賺取十億訂單。
他卻依然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評判她“一無是處”。
一股壓抑許久的怒火,混雜着無盡的悲涼,從心底翻涌上來。
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抬起頭,將手裏的制服砸到他臉上去。
就在這時,陸行舟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了起來。
“顧總說笑了。”
他依舊坐在原位,甚至沒有變換姿勢。
只是目光從咖啡杯移到了顧景深的臉上。
眼神平靜,卻帶着一絲冷冽的鋒芒。
“在我這裏,能把歡歡照顧好,就是天大的用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旁臉色蒼白的蘇曼柔。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不像有些人,連身邊的人是人是鬼都分不清,還把魚目當珍珠。”
“那,才是真正的‘一無是處’。”
***
陸行舟那句“魚目當珍珠”,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千層浪。
蘇曼柔的臉頰瞬間失了血色。
精心描畫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那份扭曲的難堪。
她挽着顧景深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昂貴的西裝面料裏。
顧景深的臉色比她更難看。
陸行舟的每一句話,都像在指着他的鼻子罵他眼盲心瞎。
這種被人看穿底褲的羞辱感,讓他周身的低氣壓幾乎凝爲實質。
他的怒火在胸腔裏橫沖直撞,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陸行舟的身份和氣場,讓他無法像對待下屬一樣發作。
他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那個一直低着頭,試圖將自己縮成一團的“寵物營養師”身上。
她肩膀的微顫,在他看來,不再是害怕,而是一種無聲的嘲笑。
“品味專一”、“一無是處”……
這些他用來攻擊她的詞匯,在陸行舟的維護下,反彈回來,全都變成了抽在他自己臉上的耳光。
一種荒謬至極的猜想,伴隨着那股熟悉的、揮之不去的煩躁感,再次從心底升騰而起。
他甩開蘇曼柔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林晚星走去。
“你,抬起頭來。”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林晚星的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塑。
她能感覺到那道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鎖定了自己。
周遭賓客好奇的視線也紛紛聚焦過來。
她不能抬頭。
一旦抬頭,所有的平靜都會被打破。
歡歡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緊張。
它不再撒嬌,而是警惕地站起身,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威脅聲,擋在了林晚星和顧景深之間。
“一只畜生,也敢在我面前放肆。”顧景深眼中戾氣一閃,竟抬腳欲踢。
“顧總。”
陸行舟的聲音及時響起,不重,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
他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走到了林晚星身側,不動聲色地將她和貓都護在了自己的領域內。
“我的客人,我的貓。在這裏,還輪不到你來教規矩。”
顧景深動作一滯。
怒火被強行壓下,轉而化爲更深的執念。
他死死地盯着那個女人垂下的發頂。
那熟悉的、柔順的發絲弧度,幾乎與記憶中的某個身影完全重合。
“我只要她抬起頭。”他一字一頓,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
“如果她不想呢?”陸行舟反問,語氣平淡,卻寸步不讓。
僵持之中,蘇曼柔已經調整好了表情。
她快步走過來,重新挽住顧景深的手臂,柔聲勸道:
“景深,你別這樣,會嚇到客人的。陸總,對不起,景深他只是工作壓力太大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將目光轉向林晚星。
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關切與無辜。
“這位林老師,實在不好意思。景深他沒有惡意的,你別往心裏去。”
這番話,看似在解圍,實則坐實了林晚星“受驚的下人”身份。
也再次提醒着顧景深,他是在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在陸行舟面前失態。
然而,顧景深已經聽不進任何話。
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要確認。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林晚星的手腕,用力將她拽向自己。
力道之大,讓她踉蹌着撞向他。
那條爲了方便工作而系的黑色圍裙鬆開,掉落在地。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
那張被刻意隱藏的、清冷秀致的臉,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徹底暴露在顧景深眼前。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雙眼眸,像浸在海中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上揚。
帶着受驚後的水汽,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冷冽。
縱使穿着最普通的白襯衫黑西褲,縱使脂粉未施,也無法掩蓋那份刻在骨子裏的清雅與疏離。
時間仿佛被拉回了無數個日夜。
他辦公室裏那張獲獎的畢業設計圖。
她在燈下描摹珠寶手稿的專注側影。
除夕夜裏她決絕籤下離婚協議時的平靜眼眸。
所有畫面,在這一瞬間,與眼前這張臉重疊。
“林晚星!”
顧景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
聲音裏是震驚、暴怒,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而復得的狂亂。
真的是她。
她竟然在這裏。
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窮困潦倒、走投無路。
反而出現在了陸行舟的派對上。
還……還自甘墮落地扮成一個傭人!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欺騙的憤怒,如火山般爆發。
“你在這裏做什麼?!”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更緊,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這就是你的新把戲?假裝失蹤,然後跑到這裏來當傭人,想引起誰的注意?陸行舟嗎?!”
他的質問,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林晚星的心裏。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回過神。
她看着顧景深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所有的驚慌都沉澱下來,化爲一片冰冷的死寂。
“顧總,您認錯人了。”她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認錯?”顧景深怒極反笑,“林晚星,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以爲你換身衣服,我就不認識你了?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耍花樣的是你,還是我?”
林晚星終於抬起眼,直視着他。
“一個在大年夜,逼着懷孕七個月的妻子淨身出戶的男人,現在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在這裏做什麼?”
“我做什麼,都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顧景深被她話裏的刺扎得眼底猩紅,“你是我的妻子……前妻!你肚子裏還懷着我的……”
他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想起了高宇的調查報告。
她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婦產科。
一個可怕的念頭,讓他心髒猛地一縮。
蘇曼柔見狀,心頭警鈴大作。
她絕不能讓他們再談下去,尤其不能談到孩子!
她立刻上前,柔弱無骨地靠在顧景深身上。
一手撫上自己微隆的小腹,臉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景深,你別生氣了,都是我的錯。晚星姐,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現在就走,我走就是了……”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去瞥林晚星。
那眼神深處,是毫不掩飾的挑釁和得意。
她在用自己的“孕肚”,向林晚星炫耀着勝利。
林晚星看着她那副惺惺作態的嘴臉,只覺得一陣反胃。
“蘇曼柔,收起你那套博同情的把戲吧,我看着惡心。”
林晚星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腕,上面已經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紅痕。
“你們的恩愛戲碼,別在我面前演。”
“晚星姐,我沒有……”
蘇曼柔的眼淚說來就來,身體微微發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知道你恨我,可孩子是無辜的……景深,我的肚子……肚子好疼……”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痛苦而急促。
臉色瞬間慘白。
身體一軟,就朝着地上倒去。
“曼柔!”
顧景深所有的理智,在這一瞬間被蘇曼柔的痛呼和倒下的動作徹底擊潰。
對腹中孩子的緊張和恐懼,壓倒了一切。
他想都沒想,一把將蘇曼柔打橫抱起。
臉上是林晚星從未見過的慌亂與恐懼。
“別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醫生!快叫救護車!”
他抱着蘇曼柔,一邊焦急地大喊,一邊頭也不回地朝別墅外沖去。
從爭執,到蘇曼柔倒地,再到顧景深抱着她離開。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十秒。
前一刻還劍拔弩張的現場,瞬間只剩下一地狼藉。
林晚星站在原地。
她看着他們匆忙離去的背影,顧景深那聲嘶力竭的緊張呼喊,還回蕩在耳邊。
曾幾何時,她也懷着七個月的身孕,在那個冰冷的除夕夜,腹痛難忍。
可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林晚星,你別再耍把戲了。”
何其相似的場景,何其諷刺的對比。
壓抑了數月的委屈、憤怒、不甘,和被當衆揭穿身份的難堪,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垮了她所有的堅強僞裝。
她不是不痛,不是不難過。
她只是習慣了把所有的傷口都藏起來,獨自舔舐。
可當這道血淋淋的傷口被重新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種痛,是錐心刺骨的。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世界在眼前變成一團晃動的光暈。
她再也站不住,身體晃了晃,向後倒去。
預想中的冰冷地面沒有傳來。
她落入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
淡淡的雪鬆香氣,混雜着海風的清新,將她包裹。
“沒事了。”
陸行舟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沉穩,而有力。
“都過去了。”
他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是將她輕輕攬在懷裏。
一只手穩穩地托住她的後背。
另一只手,則溫柔地覆在她的腦後,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幼獸。
林晚星的臉埋在他的胸膛。
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緊繃的神經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斷裂。
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溼了他胸前昂貴的襯衫。
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流着淚。
身體在極度的壓抑後,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
那是她從離婚至今,第一次。
允許自己在另一個人面前,展露出如此徹底的脆弱。
陸行舟就那麼靜靜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淚浸溼自己的衣襟。
他寬闊的後背,爲她隔絕了身後所有探究和同情的目光。
爲她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可以盡情軟弱的天地。
周圍的喧囂仿佛都已遠去。
她只聽得到他的心跳,和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規律,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