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急診之後，林瑾楠被迫在家休養了兩天。程煜瑜說到做到，直接讓行政部給她辦了帶薪病假，工作也暫時移交給了其他同事。
躺在出租屋窄小的床上，聽着窗外市井的嘈雜聲，林瑾楠的心卻無法平靜。胃部的疼痛逐漸消退，但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卻在滋長。程煜瑜深夜送醫、醫院陪伴、強勢要求她休息……這些舉動，早已超出了普通上司或老同學的界限。
他記得她。他在她狼狽時伸出援手。
這意味着什麼？
她不敢深想，那個名爲“希望”的毒藥，只需一點點，就足以瓦解她多年來構築的心防。她用力搖頭，試圖將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甩出去。他只是出於責任，或者，頂多是一點憐憫。她反復告誡自己。
休完假回到公司，項目組的同事紛紛表達了關心。林瑾楠一一禮貌回應，然後將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工作，用加倍的努力來彌補那兩天的空缺，也借此逃避那些紛亂的思緒。
她刻意減少了與程煜瑜的直接接觸，能郵件溝通絕不打電話，必須當面匯報也盡量言簡意賅，保持最標準的職業距離。程煜瑜似乎並未察覺，或者說並不在意，對待她的態度恢復了之前的公事公辦，仿佛那晚醫院裏的些許不同只是她的錯覺。
“靈境”項目在磕磕絆絆中繼續推進。這天下午，項目組召開階段性復盤會議。會議室內氣氛有些凝重，前期的技術瓶頸雖然暫時解決，但因此導致的進度延遲和成本超支，讓後續的壓力倍增。
程煜瑜作爲市場端負責人，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他在會上闡述了根據當前情況調整後的市場推廣策略，思路依舊清晰，但語氣比平時更顯冷硬。
“……所以，我們必須將原定於年底的發布會提前到十月，搶占先機。相應的，預熱宣傳和渠道鋪設也要同步前置……”他指着投影上的時間軸，語氣不容置疑。
“程總監，這個時間點太緊張了！”負責渠道的經理立刻提出異議，“前置意味着預算要大幅增加，而且渠道商那邊也需要時間協調……”
“時間緊張不是借口。”程煜瑜打斷他，目光銳利，“競爭對手不會等我們。預算問題我會向上面爭取，但時間節點不能變。”
他的強勢引發了其他部門負責人的不滿，會議室裏爭論再起。林瑾楠坐在角落記錄，能明顯感覺到程煜瑜周身散發的低氣壓。他緊抿着唇，下頜線繃得很緊，顯然耐心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在桌面上震動起來。他瞥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瞬間擰緊，手指劃向掛斷的動作帶着明顯的不耐。但電話掛斷後不到十秒，又再次頑固地響起。
會議室裏的爭論因爲這不合時宜的鈴聲暫時停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煜瑜身上。
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直接拿起手機，起身走到會議室外接聽。
隔着磨砂玻璃門，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能隱約聽到他壓抑着怒火的、極其冰冷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我說過不要再爲這件事找我！”
“……你們自己惹的麻煩，自己解決！”
“……我的態度不會變！”
不過短短一兩分鍾，他推門回來。臉上的陰鷙尚未完全褪去，周身的氣壓更低了幾分。他什麼也沒解釋，直接坐回位置，冷聲道：“繼續。”
會議在一種更加詭異和緊張的氣氛中勉強進行下去。
林瑾楠低頭記錄着，心思卻有些飄遠。剛才那個電話……是他家裏的事嗎？她隱約記得，畢業時似乎聽說他家裏出了變故。看他剛才的反應，顯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擔心他。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煩躁。
會議結束後，衆人面色各異地離開。林瑾楠收拾好東西，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經過茶水間時，她無意間瞥見程煜瑜一個人站在裏面，背對着門口，面向窗戶。他一只手撐着料理台，微微低着頭，肩膀的線條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寂。
那個永遠挺拔、仿佛無所不能的背影，此刻竟顯得有些脆弱。
林瑾楠的腳步頓住了。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離開，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進去，接了一杯溫水，輕輕放在他手邊的台面上。
程煜瑜似乎被這細微的動靜驚動，猛地回過頭。看到是她，他眼底的凌厲和戒備稍稍收斂，但那份深藏的倦色卻無從掩飾。
“程總監，”林瑾楠的聲音很輕，“喝點水吧。”
程煜瑜看着她，目光復雜，沒有動。
茶水間裏一片寂靜。
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沙啞，不再是會議上那個咄咄逼人的總監，倒像是卸下了一層沉重的盔甲。
“有時候，真覺得這世界吵得讓人心煩。”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傾訴。
林瑾楠的心，因爲這句話，輕輕顫了一下。
她沒有問發生了什麼，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空話。她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陪他共享這片短暫的、沉默的空間。
窗外，是海城永遠喧囂的車流和人群。
窗內，是兩個各懷心事、被現實裹挾着前行的成年人。
這一刻，沒有上司下屬，沒有老同學，只有一種無聲的、近乎默契的理解。
程煜瑜最終端起了那杯水，喝了一口。溫水似乎緩解了他喉間的幹澀，也讓他緊繃的神色緩和了些許。
他放下水杯，看向林瑾楠，目光深沉：“謝謝。”
這一次，他的道謝裏，似乎包含了更多的東西。
林瑾楠搖了搖頭，低聲道：“您也注意休息。”
她沒有再多停留，轉身離開了茶水間。
心跳，在走出茶水間後才後知後覺地加速。
她不知道他爲何會對她說出那句話，也不知道他那句“謝謝”背後究竟意味着什麼。
但她知道，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那道她努力維持的界限，在看到他難得一見的脆弱時，變得不堪一擊。
而她刻意冰封的心湖底下，早已暗流洶涌。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簡單的非黑即白。在利益和規則的縫隙裏，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真實瞬間，往往比任何刻意爲之的靠近，都更具摧毀力。
林瑾楠知道，她正在一步步，滑向那個名爲“程煜瑜”的、危險的漩渦。
而她，似乎已經失去了喊停的力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