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案幾上的金盤玉盞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粗瓷碗碟。
御膳房精心烹制的佳肴,也換成了宮女們吃的清湯寡水。
“請娘子用膳。”侍女們嘴上恭敬,眼中卻滿是譏誚。
夏窈百無聊賴的吃着。
拾香跨進門來,瞥見案上粗陋飯食,手中木盆咣當摔在地上:“這群小蹄子!又克扣您的餐食!”
她擼起袖子就要往外沖,“今日非撕了她們的嘴!”
夏窈忙拽住她衣袖:“別生事端,她們十幾個人,我們只有三個。跟她們打起來,毫無勝算。天氣這麼熱,我本就吃不下什麼。”
夏窈寬慰着她,眼下尚未尋得脫身之法,跟這群婢女撕破臉,只能爲離開增加阻力。
拾香自幼跟隨“夏窈”長大,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她不止爲自己哭,更爲娘娘,那些漿洗灑掃的粗活,她咬咬牙總能拾起。
可看着娘娘捧着粗瓷碗,咽着連宮女都不屑的飯食,她喉頭哽住了。
那些糙米硬得硌牙,菜葉泛着苦味,娘娘卻一口一口,咽得平靜。
拾香想起從前在江國時,陛下偏寵。
娘娘每餐食案上,主菜三十六道取“天罡”之數。
配套點心十二式,飲品水果更是不計其數。
每日傳膳時,都是最時令的吃食。
春日的刀魚佐以金陵雨花茶煨制,夏日的櫻桃酪要鍾山冰泉鎮着,秋日的蟹粉用金絲小棗釀過,冬日的熊掌必得配昆侖雪蓮同燉。
十二式點心擺作十二花神模樣,光是那牡丹酥就要八個御廚雕上整宿。
就連餐後解膩的飲子都分作三巡,頭巡沉香煮的熟水,二巡玫瑰釀的漿露,末了還要獻上醍醐調制的雪泡。
娘娘的指甲染着鳳仙花汁,捏起吃食,連影子都透着雅致。
如今那纖纖玉指,卻要自己去挑燈芯,竟然還要幫她們擦桌灑掃。
她跟染碧慌忙攔下,但娘娘卻不以爲意地擺手:“閒着也是閒着,我動起來就當減肥了。”
那古怪的詞兒從娘娘唇間吐出,帶着幾分她們聽不懂的灑脫。
晚上,她跟染碧經常躲在被窩裏偷偷哭,生怕驚動了隔壁的主子。
只是今天她一個沒忍住,在娘娘跟前放肆哭了起來。
夏窈望着少女通紅的眼眶,心頭涌起一陣愧疚。
她雖不是兩個丫頭真正的“娘娘”,卻讓她們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夏窈原想用帶來的首飾,打點那些勢利眼的侍女。
可轉念一想,這囚禁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若將金銀散盡,他日即便有機會逃脫,三人又該如何在這亂世安身立命?
她取出手帕,給拾香拭去臉上的淚痕。
她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放在前世她應該在讀高中。
夏窈輕拍着她的背脊:“再忍忍,過些時日,我們定能離開這鬼地方。”
拾香驀地抬頭,溼漉漉的眸子亮了一瞬:“娘娘...當真?”
夏窈還沒回答,她那點希冀很快又黯淡下去。
慌忙用袖子抹臉,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夏窈心頭驀地一疼。
她捧起拾香的臉,望進那雙通紅的眼睛:“相信我,一定能帶你和染碧出去。”
染碧端着衣服進來,看到夏窈將拾香摟在懷中輕哄。
她臉色驟沉:“拾香!越發沒規矩了,你就是這麼伺候娘娘用膳的?”
拾香如驚弓之鳥,從夏窈懷中彈開,慌忙用袖子抹臉。
夏窈抬手止住染碧的話頭:“如今這棲神台,只有我們三人相依爲命。什麼規矩不規矩的,你們以前在家時怎麼喚我,現在就怎麼喚我吧。亡國之人再稱娘娘,已是僭越。”
窗外暮色漸沉,最後一縷夕陽照三人身上。
染碧看着國破後性情大變的主子,心中五味雜陳。
她低眉順目地應了聲:“是,女娘。”
夏窈笑着捏了捏拾香的小臉:“快去洗把臉,都成小花貓了。”
拾香耳根一紅,兔子似的躥了出去,惹得她跟染碧相視一笑。
夜深人靜時,拾香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終於忍不住:“染碧姐姐,今日娘娘說會帶我們出去,你說我們真的能離開嗎?”
染碧望着窗外的月色,眼前浮現主子眼中那份從未有過的堅毅,心頭卻莫名涌起一絲安寧。
她輕輕爲拾香掖好被角:“會的。”
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
拾香嘴角翹起,終於沉入夢鄉。
……
第二日午後,夏窈剛沐完發,青絲還滴着水珠。
她望着銅鏡中蒼白的臉,想起昨日拾香的眼淚,忽然攥緊了手中的木梳。
即便真逃不出去,至少要讓這她們過得好些。
她轉頭吩咐:“拾香,去跟那些侍女要些黃瓜和雞蛋來。”
拾香站在原地沒動,手指不安地絞着衣帶。
夏窈沖她安撫地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放心去吧,就說我用來駐顏養膚。若她們要跟來看個究竟,你便應下。”
拾香起初不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匆匆福了一禮便往外跑去。
不多時,拾香果然領着那群侍女回來了。那些侍女擠在殿門外,探頭探腦地行禮:“參見神女。”
夏窈端坐頷首,吩咐染碧將黃瓜切成薄片,又將蛋清分離。
待一切準備妥當,夏窈斜倚在湘妃竹榻上,任由拾香將黃瓜片貼滿她的臉龐。
銅鏡裏映出一張,覆滿青翠的奇異面容。
她突然提高嗓音,確保殿外侍女都能聽見:“這是我母親獨門的養容方,自幼便爲我潤澤肌骨,爾等可要一試?”
那些守在門外的侍女不過及笄之年,正是最愛俏的年紀。
一聽這話,紛紛按捺不住,你推我擠地涌進殿來,嘰嘰喳喳如一群雀兒。
接連數日,夏窈變着花樣教她們美容之法。
今日讓染碧從院中采野花搗成花露,明日又用淘米水教她們敷手。
這些法子是夏窈隨口胡謅的,她知道肯定沒用,但可以圖個心裏安慰。
前世經紀公司靠着她這張臉,接下無數護膚品代言。
果然,無論古今,美人效應總是無往不利。
那些侍女,看在她臉的份上,日日用的辛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