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覺得自己的指尖還在發燙。
從電影院昏暗的通道走到外面刺眼的午後陽光下，已經過去整整三個小時。他坐在宿舍書桌前，面前攤開着設計構成課的作業，鉛筆懸在雪白的肯特紙上，卻遲遲落不下第一筆。視線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左手——那只被蘇晚的手指不經意間觸碰過的手。
指尖殘留的觸感，微涼，柔軟，帶着爆米花淡淡的黃油甜香，像一道隱秘的電流，時不時竄上來，讓他心口發麻。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蘇晚在黑暗中專注的側臉，熒幕變幻的光影在她挺翹的鼻梁和微抿的唇上流淌，那雙總是帶着距離感的漂亮眼睛，在討論《星際回響》裏時間悖論時，亮得驚人。
“不是花瓶……” 林默無意識地喃喃，鉛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凹坑。她談起高維空間折疊和文明熵增理論時條理清晰，邏輯嚴密，那種智性的光芒，比她的容貌更讓他心驚。他像個偶然闖入神殿的凡人，瞥見了神祇不爲人知的另一面，震撼又惶恐。
“默哥！發什麼呆呢？魂兒被校花勾走啦？” 王海的大嗓門伴隨着籃球砸地的“砰砰”聲闖進來，帶起一陣熱風。他剛打完球，渾身蒸騰着熱氣，一把搶過林默桌上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
林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縮回手，差點把鉛筆扔出去。“沒…沒發呆！畫、畫草圖呢！” 他欲蓋彌彰地用胳膊擋住一片空白的紙，心髒砰砰直跳，仿佛剛才那點隱秘的旖旎心思被當衆揭穿了。
“草圖？” 張偉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從他那三塊顯示器組成的“情報中心”後面探出頭，鏡片反射着幽幽的藍光，“我看是‘思春圖’吧？跟校花大人的第一次‘約會’進行得如何？深入探討了人類起源還是宇宙終極？” 他臉上掛着技術宅特有的、洞悉一切又帶着點促狹的笑容。
“不是約會！” 林默下意識反駁，聲音卻沒什麼底氣，“就是…就是普通同學看個電影……”
“普通同學？” 李想放下手裏的詩集，細長的眼睛掃過林默紅透的耳根和那只被重點保護的左手，慢悠悠地拖長了調子，“‘和有趣的人看有趣的電影’……這‘普通’的標準，可真是不普通啊，林默同學。”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機屏幕。
林默一愣，沒明白：“什麼？”
“喏，” 張偉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幾下，將一塊屏幕利落地轉向林默，“自己看。‘冰山消融’行動的最新戰報，校花大人親自蓋章認證。”
屏幕上是蘇晚的朋友圈界面。最新一條動態，發布於大約十分鍾前。
沒有人物正臉。只有一張構圖極其講究的照片：焦點虛化在前景一個印着影院logo的爆米花空桶上，金黃的碎屑散落桶邊。背景是放映廳深處，巨大的IMAX銀幕正定格在一幕壯麗的星雲爆炸特效上，紅藍交織的瑰麗光芒彌漫了整個空間。光線昏暗，氛圍感十足。照片下方，配着一行簡潔有力的文字：
蘇晚：和有趣的人看有趣的電影。
沒有@任何人，沒有定位。但殺傷力，核彈級別。
林默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他死死盯着那張照片——那個爆米花桶，就是他和蘇晚剛才共享的那個！那星雲爆炸的畫面，正是《星際回響》裏那個讓他也忍不住低聲驚呼的震撼場景！
“有…有趣的人……” 他嘴唇哆嗦着，無意識地重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她說的…是他？那個在黑暗中緊張得手心冒汗、爆米花都沒敢多吃幾粒、討論劇情時只會嗯嗯啊啊附和的自己？
“除了你還能有誰？” 王海一巴掌拍在林默背上，差點把他拍趴下，“‘默哥’！牛逼啊！校花朋友圈欽點‘有趣’！這他媽比官宣還勁爆！快看評論！炸了！徹底炸了！”
仿佛爲了印證王海的話，林默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像抽風一樣瘋狂震動起來，屏幕瞬間被無數條新消息提示點亮、覆蓋、再點亮，嗡嗡聲不絕於耳，活像一只被扔進沸水裏的青蛙。
張偉饒有興致地充當起解說員：“讓我看看……嚯！經管系系草周揚，第一個破防！評論了個‘？’，後面跟了三個流汗黃豆！這酸味，隔着屏幕都熏眼睛！” 他嘖嘖有聲，“校籃球隊隊長趙剛，評論‘晚姐看科幻？少見啊！’，試圖打探‘有趣的人’身份。嘖，司馬昭之心。”
“閨蜜團抵達戰場！” 張偉手指滑動，“毒舌趙薇薇：‘哦？哪位壯士解鎖了我家晚晚的科幻片成就？[吃瓜]’ 溫柔陳璐：‘畫面好美，看來電影很棒呀~[愛心]’ 八卦吳倩：‘啊啊啊晚晚！求細節！求劇透！重點是求‘有趣的人’高清無碼正面照！！！[抓狂][抓狂][抓狂]’ 看看，這才是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反應！”
“還有這個，‘經管院八卦小靈通’實名提問：‘晚女神！求問這位讓您覺得‘有趣’的神秘男士，是我們院的嗎？[可憐][可憐]’ 下面一堆跟風‘同問’‘+1’‘+身份證號’的。” 張偉笑得像只偷到雞的狐狸，“默啊，你現在可是雲城大學年度最大謎題——‘蘇晚の有趣の男’！”
李想幽幽補刀：“是‘不自知の魅力’終於被‘高智商狩獵者’捕獲並公示了。”
林默完全聽不見室友們後續的調侃了。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手中這台瘋狂震動的手機攫住。屏幕上的消息提示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層層疊疊，永無止境。
微信：
死黨李強（高中）：“臥槽！！！默子！！！你朋友圈被蘇晚點名了？？？真的假的？？？速回！！！”
設計課小組長劉芸：“林默！！！快看蘇晚朋友圈！！！那個‘有趣的人’是不是你？？？天啊！你居然不聲不響幹了這麼大一票？？？[震驚][震驚][震驚]”
隔壁宿舍陳飛：“默哥！求攻略！求教程！你是怎麼讓校花覺得‘有趣’的？教教兄弟！[跪了][跪了]”
甚至還有只有一面之緣的社團成員：“林默學長？打擾了！請問…你和經管系的蘇晚學姐…[笑哭] 朋友圈那個…是真的嗎？”
未讀消息 (99+)
QQ：
班級群、系群、社團群…凡是林默在的群，此刻都像被投入了深水炸彈。
雲大設計系2021級：
“@林默 大佬！！！出來接受膜拜！！！”
“臥槽！林默！真人不露相啊！蘇晚朋友圈那個‘有趣的人’是你吧？今天下午是不是你跟她去看的《星際回響》？” (有人放出了模糊的偷拍照，恰好拍到林默和蘇晚一前一後進影院的背影)
“求實錘！求細節！林默快出來！”
“默哥！以後你就是我偶像！求帶飛！”
“@林默 大佬還缺腿部掛件嗎？會喊666那種！”
雲大動漫同好會：
“驚了！我們社的隱藏大佬被校花發掘了？？？@林默”
“默神！原來真正的賢寵就在我身邊！[流淚]”
“《關於我社宅男社員突然成爲校花‘有趣の人’這件事》這劇本我熟！”
未讀消息 (99+)
短信：
未知號碼A：“兄弟，牛逼！蘇晚都拿下了！傳授下經驗唄？重金酬謝！”
未知號碼B：“林默同學？我是校報記者團的，想就蘇晚同學朋友圈一事對你做個簡短采訪，不知是否方便？”
未知號碼C：“林默？離蘇晚遠點。你不配。” (沒有署名，但林默幾乎能聞到周揚那熟悉的傲慢氣息透過屏幕傳來，讓他脊背一涼)
手機持續的、高頻率的震動讓林默的掌心發麻，那嗡嗡聲鑽進他的耳膜，攪動着他的腦髓。宿舍裏三個室友興奮的議論、分析、調侃聲，此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世界仿佛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蜂巢，無數信息毒針朝他攢射而來。冷汗無聲地浸溼了他後背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狂跳的聲音，每一次搏動都帶着沉重的鈍痛。
“不是…不是我…認錯人了…” 他喉嚨發緊，聲音幹澀嘶啞，像破舊的風箱。他徒勞地想要熄滅那刺眼的屏幕，手指卻不聽使喚地顫抖，連續幾次都沒能準確按到電源鍵。
“得了吧默哥！背影照都實錘了！” 王海眼疾手快，一把搶過林默那燙手山芋般的手機，熟練地解鎖（密碼是林默生日加學號後兩位，他早摸清了），直接點開班級群那張偷拍的背影圖，杵到林默眼前，“看看！這洗得發白的灰色連帽衛衣！這萬年不變的深藍色牛仔褲！這略顯單薄但透着倔強的背影！除了你林默，還能有誰？化成灰兄弟們都認得！”
照片有些模糊，拍攝距離也遠，但熟悉林默的人，確實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身影。他旁邊那個高挑優雅、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也散發着強大氣場的女生，除了蘇晚，再無第二人選。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影院入口，光影交錯，構成一幅充滿故事感的畫面。
“完了……” 林默眼前發黑，一種巨大的、無處遁形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他像一頭被圍獵的、驚慌失措的鹿，只想逃離這個信息爆炸的中心。
“誒！默哥你去哪？” 王海喊道。
“天台…我…我去透透氣…” 林默的聲音飄忽，腳步踉蹌地沖向門口，幾乎是奪門而出，留下身後三個面面相覷又帶着興奮八卦之色的室友。
教學主樓的天台空曠而安靜，夜風帶着初秋的涼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熱，也稍稍冷卻了林默被信息轟炸得滾燙的神經。遠離了宿舍那個“震源”，遠離了無數道探究的目光和尖銳的詢問，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圍欄，大口呼吸着帶着涼意的空氣，試圖平復那顆快要跳出胸腔的心髒。
城市的霓虹在遠處流淌成一片朦朧的光海，映照着深紫色的天幕。校園裏路燈次第亮起，像一條條蜿蜒的光帶，分割出明暗交織的版圖。下方隱約傳來學生活動的喧鬧聲，籃球拍地的節奏，滑板碾過路面的摩擦，情侶的低聲笑語……這些屬於普通校園夜晚的聲音，此刻卻讓林默感到一種強烈的疏離感。仿佛一夕之間，他就被拋出了那個平凡安穩的世界，暴露在全校聚光燈的炙烤之下。
他攤開自己的雙手，借着遠處微弱的光線仔細看着。這是一雙普通的手，指節不算修長，掌心有長期握筆留下的薄繭，指甲修剪得整齊幹淨。這樣一雙手，怎麼會和“校花蘇晚覺得有趣”聯系在一起？他想起食堂初遇時她的嫣然一笑，想起咖啡館裏她洞悉一切的目光，想起圖書館她無聲落座帶來的心悸，想起她面對周揚時毫不猶豫挽住自己胳膊的堅定……還有今天，黑暗中她微涼的指尖，談論科幻時眼中閃爍的智慧光芒……
“有趣的人……” 他低聲咀嚼着這三個字，像在品嚐一顆裹着糖衣的苦藥。蘇晚到底在想什麼？是覺得他笨拙慌張的樣子很滑稽？還是他那些微不足道的、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舉動（比如幫同學裝個盜版PS，扶起倒下的共享單車）在她眼中成了某種奇特的標本？又或者……這真的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惡作劇？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神，用來打發無聊時光的、觀察“平凡人類”反應的大型社會實驗？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讓他打了個寒顫。他寧願相信後者。至少那樣，他不必承受這份突如其來的、讓他惶恐至極的“殊榮”。
口袋裏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種瘋狂的群蜂亂舞，而是單獨一條消息的提示音，在寂靜的天台上格外清晰。林默的心髒條件反射般猛地一縮，抗拒着去查看。會是新的轟炸嗎？還是周揚更直接的警告？
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像是要觸碰一塊燒紅的烙鐵，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掏出了手機。屏幕亮起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消息來源，赫然是那個他設置了特殊提示音、頭像是一片深邃星空的聯系人——蘇晚。
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手指僵硬地點開對話框。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明顯是用專業設備拍攝的，畫質極其清晰通透。深藍色的天幕如同天鵝絨，綴滿了密密麻麻、璀璨生輝的星辰。一條由無數細碎光點組成的、如夢似幻的銀色光帶，斜貫整個畫面，那是橫亙夜空的銀河。在銀河下方，靠近地平線的位置，幾顆異常明亮的星星構成了一個熟悉的勺形圖案——北鬥七星。照片的構圖和光影把握堪稱完美，帶着一種靜謐而浩瀚的宇宙詩意。
蘇晚：[圖片]
蘇晚：剛拍的。獵戶座升起來了，腰帶三顆星很亮。看到北鬥了嗎？
林默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這張美得令人窒息的星空照片。他不懂天文，分不清獵戶座在哪裏，只覺得那片星空深邃得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蘇晚…還會拍星空？用這麼專業的設備？這個認知再次刷新了他對“校花”的定義。她就像一個俄羅斯套娃，每剝開一層，裏面都藏着更讓人意想不到的風景。
他指尖懸在屏幕上方，躊躇着，不知道該回復什麼。感謝她分享美圖？顯得太客套。問她在哪裏拍的？會不會太唐突？還是……直接問那個讓他坐立不安的問題：爲什麼發那條朋友圈？爲什麼是我？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手機邊緣反復摩挲時，蘇晚的名字下面，悄然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
林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跳動的提示，仿佛等待命運的宣判。
幾秒鍾後，新的消息氣泡彈出。
內容簡單得只有兩個字，卻像帶着溫熱的羽毛，輕輕掃過林默緊繃的心弦。
蘇晚：晚安。
沒有解釋，沒有追問，沒有調侃。仿佛那條引爆全校的朋友圈，那張引發無數猜測的照片，以及此刻這張寧靜深邃的星空圖，都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分享。
林默盯着那兩個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鍾。夜風吹拂着他額前微汗的碎發，樓下隱約的喧鬧似乎也遠去了。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胸腔裏那股焦灼的恐慌，在這聲平淡的“晚安”中，奇異地被撫平了一角，卻又被另一種更加陌生、更加洶涌的情緒悄然填充——一種被無形絲線溫柔纏繞、牽引着沉淪的悸動。
他緩緩抬起手指，指尖還殘留着電影院觸碰的記憶，也帶着天台夜風的微涼。他在回復框裏敲下“晚安”，又刪掉。再敲下“星空很美，謝謝”，想了想，又刪掉。最終，他什麼也沒有回復，只是將手機緊緊攥在掌心，那微熱的金屬外殼貼着他的皮膚，像握着一顆剛剛墜落、尚有餘溫的星星。
他抬起頭，望向城市光污染下略顯稀薄暗淡的真實夜空，試圖尋找照片裏那條璀璨的銀河。視線所及，只有幾顆最頑強的星辰在頑強閃爍。
但在他心底，那片由蘇晚親手點亮的、綴滿鑽石的深藍夜幕，正無比清晰、無比浩瀚地鋪展開來。那個關於“魅力”的巨大問號，不僅沒有被解開，反而在這片星光的照耀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也更加……令人沉溺。
手機屏幕徹底暗了下去，融入天台濃稠的夜色。只有林默自己知道，那顆被攥在掌心的“星星”，和他胸腔裏那顆不受控制、爲某個名字而瘋狂躍動的心髒，正隔着溫熱的皮膚，發出同頻的、滾燙的震顫。
夜風嗚咽着掠過空曠的天台，卷起幾片早凋的落葉，打着旋兒，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林默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水泥圍欄，身體裏卻像有座活火山在緩慢蘇醒，熔岩無聲流淌，灼燒着四肢百骸。蘇晚那聲“晚安”像一道無形的符咒，短暫地封印了外界洶涌的驚濤駭浪，卻在他內心掀起了更劇烈、更隱秘的風暴。
他攤開汗溼的掌心，手機屏幕漆黑一片，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惶惑的臉。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屏幕，仿佛還能觸碰到那張星河照片的微光。獵戶座…北鬥七星…這些遙遠而陌生的名字，經由她的指尖傳遞，竟也帶上了一種神秘的引力，拉扯着他去仰望那片他從未真正留意的夜空。
“她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問題像附骨之蛆，反復啃噬着他的理智。是心血來潮的分享？是某種高明的心理戰術？還是……一種他不敢深究的、名爲“興趣”的靠近？
遠處，雲城大學標志性的鍾樓敲響了十下。渾厚的鍾聲穿透夜色，清晰地傳到天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感。這聲音像一盆冷水，猝然澆醒了林默混亂的思緒。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在這裏吹了快一個小時的冷風，而明天一早，還有嚴苛的“滅絕師太”鄭教授的設計史課，一份關乎平時分的小組PPT還等着他做最後的校對排版。
現實的壓力像冰冷的鐵鉗，瞬間扼住了他所有關於星空和校花的旖旎幻想。他用力搓了把臉，深吸一口帶着涼意的空氣，試圖把那些紛亂的念頭連同蘇晚的影子一起壓下去。
回宿舍的路變得格外漫長。每一盞路燈下仿佛都藏着窺探的眼睛，每一陣風吹草動都像是壓抑的低語。他低着頭，帽檐壓得極低，恨不得把自己縮進衛衣寬大的陰影裏，變成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回自己的領地。
推開306宿舍門的瞬間，三道目光如同探照燈，“唰”地一下聚焦在他身上。
“喲！我們的‘有趣の人’回來啦！” 王海率先打破沉默，怪腔怪調地拉長了聲音，手裏還捏着半袋薯片，眼神裏閃爍着毫不掩飾的八卦之火，“天台的風，吹散你心頭的迷惘沒？有沒有頓悟自己‘有趣’在何處？”
張偉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嘴角掛着一絲技術流特有的、掌控一切的微笑：“根據我的實時輿情監控，話題熱度在‘晚安’時間點後有小幅回落，但‘蘇晚の有趣の男’這一關鍵詞仍高居校園匿名論壇‘今日熱爆’榜首，相關討論帖新增37條，最高樓層已達842層。主要議題包括：背影照深度分析、‘有趣’的N種解讀、林默此人過往情史大起底（基本空白）、以及…賭你多久會被周揚約談。” 他頓了頓，補充道，“目前‘一周內’的賠率最低。”
李想沒說話，只是用一種近乎悲憫的、詩人般的憂鬱眼神看着林默，輕輕嘆了口氣，仿佛在哀悼他即將逝去的平靜生活，又像是在無聲地吟誦一首關於“平凡少年卷入風暴中心”的敘事詩。
林默被這陣仗逼得後退半步，後背抵在冰涼的門板上，只想立刻原地消失。“別…別說了…” 他聲音發虛，帶着懇求，“求你們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行不行？”
“不行！” 三人異口同聲，斬釘截鐵。
“默哥，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王海把薯片袋子拍在桌上，一臉“兄弟是爲你好”的仗義表情，“現在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了！你得支棱起來！想想怎麼應對！是坦然接受校花的‘有趣’認證，走上人生巔峰？還是繼續當你的鴕鳥，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或者被周揚那幫人找麻煩？”
張偉點頭附和，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王海話糙理不糙。輿論場就是戰場，信息就是武器。你現在需要的是策略。比如，是保持沉默讓熱度自然冷卻，還是主動釋放一些無關緊要但能滿足公衆好奇心的信息進行引導？或者…” 他鏡片一閃，“利用這波流量，給你的設計作品集搞點前期預熱？”
李想終於幽幽開口，聲音帶着點飄忽的哲學意味：“林默，你有沒有想過，‘有趣’或許並非一種刻意的評判，而是一種…靈魂波長偶然的同頻共振？就像量子糾纏，超越空間，不問緣由。校花蘇晚，或許只是在浩瀚人海中，捕捉到了你那道獨特的、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光頻率？”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也可能是她一時興起，覺得逗弄一個老實人很有趣。人性，總是復雜而多面的。”
林默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頭昏腦漲，剛剛在天台被夜風吹得稍微清醒一點的腦子又成了一團漿糊。量子糾纏？靈魂波長？輿情監控？設計作品集預熱？這些詞像亂飛的蒼蠅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我…我只想安安靜靜畫圖…把PPT做完…” 他哭喪着臉，繞過虎視眈眈的三人，幾乎是撲到自己書桌前，一把抓過鼠標，用力點開那個未完成的PPT文件。復雜的建築線稿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釋瞬間占滿了屏幕，熟悉的領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哥特式建築飛扶拱結構演變”的枯燥分析上，試圖用學術的冰冷盔甲抵御外界炙熱的窺探。
然而，平靜只維持了不到五分鍾。
手機屏幕再次頑強地亮起，在堆滿書籍和繪圖工具的桌面上，發出不容忽視的光芒。這次不是微信轟炸，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聯系人——奶茶店店長，芳姐。
芳姐（奶茶の甜）：小林！睡了嗎？[笑臉]
林默眼皮一跳。芳姐是個熱情爽朗的東北大姐，平時對他這個兼職的“悶葫蘆”挺照顧，但很少在下班後聯系他。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他硬着頭皮回復。
林默：還沒，芳姐有事？
消息幾乎是秒回。
芳姐（奶茶の甜）：哎呀沒啥大事！就是跟你說一聲哈！[呲牙] 明天周六，你不是下午4點到8點的班嘛？那個…蘇晚同學剛才特意打電話來店裏，問了你明天的排班時間！[偷笑][偷笑]
芳姐（奶茶の甜）：小林你可以啊！不聲不響的！校花都追到店裏來啦？[強][強] 放心！姐懂！明天給你排個靠窗的位置，視野好！[機智]
嗡——
林默只覺得腦袋裏最後一根名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他握着鼠標的手猛地一抖，光標失控地滑過屏幕，將精心排版的“巴黎聖母院玫瑰窗分析”文本框拖拽得歪歪扭扭，蓋住了旁邊一張重要的剖面圖。
“靠窗的位置…視野好……”
蘇晚要來看他打工？像在圖書館、食堂、電影院一樣，再次制造一場精準的“偶遇”？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彌漫着甜膩奶香和竊竊私語的奶茶店裏？
想象一下那個畫面：他穿着印着蠢萌logo的圍裙，手忙腳亂地搖晃着雪克杯，額頭可能還沾着一點奶泡。而蘇晚，那個走到哪裏都是焦點的校花，就坐在明亮的落地窗邊，點一杯他親手做的飲品，托着腮，用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饒有興致地觀察他笨拙工作的樣子……然後，可能還會有更多舉着手機偷拍的鏡頭，更多指指點點的議論，更多添油加醋的帖子……
“噗通”一聲悶響。
林默連人帶他那把飽經風霜的電腦椅，毫無預兆地、直挺挺地向後翻倒，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宿舍冰涼的水磨石地板上。後腦勺結結實實地磕了一下，眼前金星亂冒。
“默哥！”
“臥槽！”
“林默！”
三個室友的驚呼同時響起。
王海一個箭步沖過來，手忙腳亂地想把他扶起來。張偉迅速掃了一眼林默丟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看清了“芳姐”的聊天內容，臉上露出了然又帶着點幸災樂禍的復雜表情。李想則緩緩搖頭，低聲吟誦：“啊，愛情的引力如此強大，竟使凡人之軀…不堪重負，轟然倒地…”
林默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盞晃悠悠的節能燈管，視野裏一片模糊的光暈。後腦的鈍痛遠不及內心崩潰的萬分之一。芳姐那充滿鼓勵和八卦意味的“靠窗位置”幾個字，像魔咒一樣在他腦子裏循環播放。
完了。
徹底完了。
蘇晚的“癡癡”攻勢，已經精準定位到他賴以糊口的兼職戰場了。明天下午的奶茶店，將成爲他“不自知魅力”的下一處公開刑場。
他絕望地閉上眼，只想就這麼躺到地老天荒。或者，讓地板裂開一條縫，把他徹底吞沒也好。
然而，生活從不會因爲個人的崩潰而按下暫停鍵。就在他萬念俱灰之際，被他緊緊攥在手裏、摔倒在地都沒鬆開的手機，再次發出了震動。
這一次，是微信語音通話的請求鈴聲。尖銳、持續、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林默渾身一僵，心髒幾乎停跳。他像捧着燒紅的烙鐵，顫抖着將手機舉到眼前。
屏幕上跳動的來電顯示頭像，是一幅筆觸細膩、色彩溫柔的油畫——一束插在青瓷瓶中的白色鈴蘭。備注名只有兩個字：
媽媽。
宿舍裏瞬間安靜下來。連最愛鬧騰的王海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張偉和李想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的信號。遠在千裏之外小城的林媽媽，在這個節骨眼上打來語音通話……這絕不是巧合！
林默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比剛刷過的牆壁還要白上幾分。握着手機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接？還是不接？他媽媽是個極其敏銳又極其關心兒子的人，尤其是感情問題。上次高中時有個女同學在QQ空間給他留言稍顯親昵，都被媽媽旁敲側擊地盤問了整整一周！如今這席卷全校的風暴……他不敢想象媽媽知道了多少！
鈴聲執着地響着，在寂靜的宿舍裏顯得格外刺耳，每一聲都敲在林默緊繃的神經上。
“默子？怎麼不接電話？” 王海壓低聲音，用氣聲問道，臉上寫滿了同情。
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他用盡全身力氣，手指哆嗦着，終於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接聽鍵，將手機顫抖地貼到耳邊。
“喂…媽？” 他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帶着明顯的顫音和心虛。
電話那頭，傳來林媽媽溫柔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探究的聲音，清晰地穿透聽筒，回蕩在落針可聞的宿舍裏：
“默默啊，剛跟你張阿姨視頻聊天呢，她家閨女不是在你們雲大讀大二嘛…她跟我說啊……”
林媽媽故意停頓了一下，這短暫的沉默像一把懸在林默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你們學校那個特別有名的校花姑娘，叫什麼…蘇晚的？發了個朋友圈，說跟一個‘有趣的人’看電影？”
林默眼前一黑，徹底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最後一道防線，宣告失守。風暴，終於無可避免地席卷到了他生命中最寧靜的港灣。冰冷的瓷磚地面傳來的寒意，此刻遠不及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宿舍昏白的光線裏，林默癱倒在地的身影被拉長，扭曲，凝固成一尊名爲“社死”的絕望雕像。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母親溫柔又帶着刨根問底魔力的聲音，正源源不斷地化作細密的冰針，刺穿他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他仿佛能看見老家客廳裏，媽媽坐在沙發上，一邊織着給兒子新買的毛線襪（雖然雲城冬天根本用不上），一邊對着手機屏幕露出那種“我兒子終於開竅了”的欣慰又八卦的笑容，旁邊可能還坐着同樣一臉好奇的張阿姨。
“默默？怎麼不說話？信號不好嗎？” 林媽媽的聲音帶着關切，但那關切下面，林默聽出了不容錯辨的、對“有趣の人”真相的渴望。
“沒…信號…挺好的…” 林默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鐵管裏擠出來的，沙啞得厲害。他掙扎着想坐起來，手腳卻軟得不聽使喚。王海趕緊伸手把他從地上撈起來，扶回那把飽經滄桑的椅子上。
“哦，挺好就好。” 林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更愉悅了，“你張阿姨截圖給我看了，那姑娘拍的照片真不錯，一看就是有品位的。配的文字也大方，‘和有趣的人’…多好啊！比那些扭扭捏捏、藏着掖着的強多了！” 她話鋒一轉，帶着點小得意，“你張阿姨還特意問了她們學校論壇，好家夥，討論得可熱鬧了！都說那背影看着眼熟，像設計系的…我一琢磨，那洗得發白的灰衛衣，那走路微微有點含胸的姿勢…不就是我兒子嘛！默默，跟媽說實話，那個‘有趣的人’，是不是你？”
林默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天靈蓋，臉頰燙得能煎雞蛋。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棉花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否認？證據鏈太完整（灰衛衣！走路姿勢！），媽媽的火眼金睛加上張阿姨女兒這個“內線”，根本無從抵賴！承認？那後續的盤問風暴…他光是想想就眼前發黑。
“媽…我…” 他囁嚅着，大腦一片空白，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哎呀，你這孩子，跟媽還不好意思！” 林媽媽顯然把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和害羞，笑聲更爽朗了，“這是好事啊！天大的好事！人家蘇晚同學，那可是校花！人長得漂亮，聽說學習也好，家世也好（張阿姨打聽了，父母都是體面人！）！這樣的姑娘能看上我兒子，覺得我兒子‘有趣’，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兒子有本事！有魅力！” 林媽媽的語氣充滿了自豪，仿佛林默不是被校花“看上”，而是剛榮獲了諾貝爾獎。
“……” 林默握着手機，聽着媽媽在那頭興奮地暢想（“等放假帶回來看看？”“親家不知道好不好相處？”“以後孩子像誰多點？”），感覺靈魂已經出竅，漂浮在天花板上，冷漠地俯視着下面這具名爲“林默”的、正在經歷社會性死亡的軀殼。王海捂着嘴，肩膀瘋狂抖動。張偉推了推眼鏡，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灰衛衣’、‘含胸姿勢’成爲關鍵性識別特征…母親情緒：高度興奮及認可。” 李想則望着虛空，喃喃低語：“‘母親の認可’…傳統倫理對非常規情感關系的接納…社會觀念變遷的微觀縮影…”
“默默？默默你在聽嗎？” 林媽媽終於察覺到了兒子的異常沉默。
“在…在聽…” 林默有氣無力地應道，感覺身體被掏空。
“哦，在聽就好。” 林媽媽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着點神秘和期待，“那…你跟媽說說，你跟蘇晚同學…發展到哪一步了？看電影是第一次約會？人家姑娘都這麼主動發朋友圈了，你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什麼時候請人家吃個飯？媽給你打點戀愛經費！”
“媽！” 林默終於忍無可忍，聲音拔高了好幾度，帶着崩潰邊緣的羞憤，“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我們就是普通同學！真的！她可能就是…就是隨手一發！您別瞎猜了！也別跟張阿姨她們亂說！求您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林媽媽顯然被兒子激烈的反應弄懵了，但資深母親的直覺告訴她，事情絕不簡單。“普通同學？” 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敏銳，“普通同學能讓她發那種朋友圈？還特意打聽你打工的時間？默默，你當你媽傻啊？”
“……” 林默再次語塞。蘇晚打聽他排班的事，簡直就是一記精準的補刀。
“行了行了，媽不逼你了。” 林媽媽似乎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但林默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暫時平靜，“年輕人臉皮薄，媽懂。不過默默啊，媽是過來人，得提醒你一句，人家姑娘條件那麼好，又這麼主動，你要是真沒那個意思，就早點跟人家說清楚，別耽誤人家，也別不清不楚地惹人閒話。要是…要是你也有點意思…” 林媽媽的聲音又帶上了笑意，“那就別慫！大膽點！我兒子哪裏差了？踏實、善良、有上進心！配得上！”
“媽…我明天還有課…PPT還沒做完…” 林默虛弱地掙扎，試圖結束這場讓他身心俱疲的審判。
“哦哦！對對！學習要緊！看我，一高興就忘了！” 林媽媽連忙說，“那你趕緊忙！別熬夜啊！注意身體！那個…蘇晚的事…” 她意猶未盡地頓了頓，“回頭再聊！媽等你消息！”
終於，在又一番“注意身體”“多吃水果”“錢不夠跟媽說”的例行叮囑後，通話結束了。
林默像打了一場敗仗的殘兵，虛脫般地趴在書桌上，額頭抵着冰冷的桌面，久久沒有動彈。手機被他丟在一邊，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個暫時休眠的噩夢源頭。
宿舍裏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王海憋笑憋得滿臉通紅。張偉合上筆記本，若有所思。李想則拿起他那本詩集，輕輕翻過一頁，仿佛在尋找能概括此刻情景的絕妙詩句。
就在這死寂般的沉默即將把林默溺斃時，被他丟開的手機，屏幕又幽幽地亮了一下。
不是電話，不是微信消息。
是一條新的朋友圈動態提示。
發布者：蘇晚。
林默的身體瞬間僵硬，像被無形的線提了一下。他內心瘋狂叫囂着“別看！”，但手指卻像被那閃爍的微光蠱惑，不受控制地伸了過去，點開。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新的照片。
畫面極其簡潔，甚至帶着點冷冽的實驗感。純黑色的背景，像無垠的宇宙。背景中心，懸浮着一顆…水滴。
不，準確地說，是一滴將落未落的水珠。它飽滿圓潤，晶瑩剔透，表面折射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極其微弱卻璀璨的冷光，仿佛凝聚了整片星河的精華。水珠被一根細若遊絲的透明魚線（或是某種極細的纖維）懸吊着，懸垂在黑色深淵之上。在它正下方，距離毫厘之處，靜靜地躺着一枚造型極其古樸簡約的銀色尾戒。戒指表面沒有任何花紋，只有啞光金屬特有的、內斂而深邃的光澤。水滴的尖端，幾乎就要觸碰到戒指那冰冷的表面，卻始終保持着那肉眼難辨、驚心動魄的一線之隔。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水滴蘊含的磅礴張力與戒指的沉靜永恒形成鮮明對比。墜落似乎隨時會發生，又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永恒地懸停在這臨界點。
整個畫面充滿了一種令人屏息的、靜默的張力，一種將破未破、欲觸未觸的極致曖昧。
林默的呼吸停滯了。他死死盯着那張照片，瞳孔因震驚而微微放大。那顆懸垂的水滴，像直接滴落在他心湖最深處，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巨浪。那枚古樸的尾戒…他記得！在電影院昏暗的光線下，它就那樣隨意地戴在蘇晚搭在扶手的、那只纖細白皙的左手小指上！
這是蘇晚的戒指！
她拍了它…拍了這顆懸於她戒指之上的、搖搖欲墜的水滴！
這是什麼意思？
是某種…隱喻？一種…無聲的宣告？還是…僅僅是她又一次心血來潮的藝術創作？
冰冷的桌面無法再給他帶來一絲清醒。那顆懸垂的水滴仿佛帶着千鈞之力，沉沉地壓在他的視網膜上，壓在他的心尖上。水滴之下，戒指冰冷的銀色光澤，與蘇晚指尖微涼的觸感，在此刻詭異地重合了。
就在他心神劇震，幾乎要被這張照片所蘊含的、無法言喻的張力吞噬時，手機又輕輕一震。
蘇晚的消息，緊跟着那張驚心動魄的照片，跳了出來。
內容依舊簡潔，只有三個字。但這一次，這三個字卻像帶着微弱的電流，順着指尖瞬間竄遍林默的四肢百骸，在他一片混亂的腦海中炸開一片空白。
蘇晚：睡了嗎？
夜風從天台敞開的門灌入，吹得桌上散落的紙張譁譁作響。宿舍裏老舊日光燈管發出的微弱電流聲，此刻在林默耳中如同雷鳴。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三個字——“睡了嗎？”，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微微顫抖。
回復？還是不回復？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此刻卻重若千鈞。
承認沒睡，等於承認自己看到了那張讓他心魂俱顫的水滴照片，等於將自己暴露在她那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之下。假裝睡了？可手機屏幕使用時間會出賣他（張偉曾科普過這個可怕的功能），而且…心底深處某個隱秘的角落，正叫囂着一種他不敢深究的渴望——渴望與她產生聯系，哪怕只是隔着屏幕的三個字。
時間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猶豫和無聲的拉鋸。
就在林默幾乎要被自己翻騰的思緒淹沒，手指因長時間懸空而開始發酸時，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沒有新的文字。
蘇晚的頭像旁邊，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動態的圖標——對方正在輸入…
林默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着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椅子上，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行跳動的提示，仿佛那是連接着未知命運的唯一線索。她會說什麼？追問？調侃？還是…別的什麼？
等待的幾秒鍾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終於，新的消息氣泡彈了出來。
內容依舊簡單，甚至帶着點理所當然的意味，仿佛只是確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蘇晚：明天下午，
蘇晚：奶茶店見。
沒有問號，沒有商量的餘地。只有平靜的陳述，像一道不容置疑的旨意。
“啪嗒。”
林默手中一直捏着忘記放下的繪圖鉛筆，終於脫力地掉落在桌面的線稿上，在“巴黎聖母院”精致的玫瑰窗圖案上，劃出一道突兀而扭曲的、長長的黑線。
奶茶店…靠窗的位置…蘇晚…
張偉的輿情監控，王海的“刑場”預言，李想的量子糾纏，媽媽興奮的盤問，論壇裏滾燙的“蘇晚の有趣の男”詞條，周揚冰冷的警告短信…所有喧囂的、混亂的、令人窒息的聲音和畫面，在這一刻，都被這簡簡單單的“奶茶店見”四個字，霸道地碾碎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明天下午，在“蜜語時光”那面明亮的落地窗前，在無數道或好奇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聚焦下，蘇晚就坐在那裏。她可能點一杯他親手做的、加了雙倍珍珠的波霸奶茶，用那根戴着古樸尾戒的纖細手指，輕輕攪動着杯底的琥珀色糖漿。然後，她會抬起頭，隔着氤氳的甜香霧氣，用那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無聲地問：
“林默，你跑得掉嗎？”
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流淌，將雲城大學的夜空映照成一片模糊的、曖昧不明的紫紅色。真正的星辰隱匿不見，唯有林默掌心那台沉默下去的手機屏幕，倒映着他自己蒼白而惶惑的臉，以及眼底深處，那一點被名爲“蘇晚”的風暴強行點燃、再也無法熄滅的、混亂而灼熱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