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晨六點十分,雲城大學男生宿舍307室。

厚重的遮光窗簾隔絕了初秋微熹的晨光,室內彌漫着睡眠特有的沉滯氣息,混合着昨夜殘留的泡面味、汗味和一股若有似無的襪子發酵的氣息。震天的呼嚕聲如同低音炮般有節奏地轟鳴着,那是王海的傑作,他四仰八叉地攤在下鋪,一條毛腿囂張地伸在床沿外。上鋪的張偉蜷縮成一團,厚厚的眼鏡歪在枕邊,屏幕早已熄滅的筆記本電腦還歪斜地搭在肚皮上。另一張上鋪,李想裹着印有抽象派星雲圖案的被子,眉頭微蹙,似乎在夢中與什麼深奧的意象搏鬥。

咔噠。

極輕微的鑰匙轉動鎖芯的聲音響起。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身影帶着一身初秋凌晨特有的、沾染了露水與涼意的氣息,小心翼翼地擠了進來。

是林默。

他像一道疲憊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反手關上門,背靠着冰涼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黑暗中,他閉了閉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些過於清晰、過於鮮活的畫面——路燈下蘇晚指尖拂過他衣領的微涼觸感,黑暗中她緊攥他衣角時那份無助的依賴,野貓淒厲嘶鳴時她撲進他懷裏冰涼的溫度和發絲的清香,還有那個緊密到令人窒息的擁抱所帶來的、顛覆性的沖擊……

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帶着一種陌生的、滾燙的餘韻,灼燒着他的神經。他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風衣的下擺,那裏被蘇晚攥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着褶皺的痕跡和那份微弱的拉扯感。

“臥槽!默子?!你丫終於舍得回來了?!”

一聲粗糲的、帶着濃重睡意卻瞬間拔高的驚呼,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碎了宿舍的寧靜。王海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坐起來,頂着一頭堪比鳥巢的亂發,睡眼惺忪卻閃爍着堪比探照燈的八卦之光,直勾勾地射向門邊的林默。

“我們還以爲你被校花學姐綁架,連夜私奔去月球基地了呢!這都幾點了?” 王海的大嗓門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有穿透力。

上鋪的張偉也被驚動了,慢悠悠地從被窩裏探出半個身子,厚厚的鏡片在手機屏幕亮起的幽光中反射出冷靜的弧度——他顯然早就醒了,或者說,根本沒怎麼睡。他推了推眼鏡,目光精準地落在林默臉上,帶着技術宅特有的、洞悉一切的分析感:“根據你手機最後定位在女生宿舍樓下的停留時間(持續超過45分鍾),結合你終端運動軌跡顯示凌晨四點零七分才返回本建築入口,”他的聲音平穩得像在念實驗報告,“數據交叉比對,我們有理由高度懷疑,昨晚22點至凌晨4點區間,發生了某些突破性、非線性的情感交互事件。比如,嗯,”他頓了頓,鏡片後的眼睛眯了眯,“物理層面的近距離留宿?”

李想也被徹底吵醒了,他抱着那本磨破了邊的《聶魯達詩選》靠在床頭,幽幽地嘆了口氣,聲音帶着詩人特有的朦朧與感傷:“月影闌珊處,心緒何翩躚?默,昨夜星辰,可曾照亮你歸途的迷惘?那深邃的林蔭,是否成了你靈魂的迷津?” 他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滿了對“活體情感素材”的赤裸裸的渴望,仿佛林默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首行走的、亟待解析的抒情詩。

林默的臉“騰”地一下,如同被潑了滾燙的油,瞬間紅透,連耳根和脖子都未能幸免。昨晚那些尚未冷卻的記憶碎片被室友們赤裸裸的調侃瞬間激活,在腦海裏高速旋轉、碰撞,發出轟鳴。他砰地一聲將後背重重抵在門板上,仿佛這扇薄薄的門板能隔絕掉那些穿透力極強的、讓他無所遁形的目光和話語。

“沒……沒有!什麼都沒發生!” 他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帶着顯而易見的底氣不足和慌亂,眼神如同受驚的鹿,在昏暗的室內倉惶地四處飄忽,就是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就是……就是送她回去……路上……那條小路……突然……停電了!全黑了!然後……”

“然後?” 王海已經光着膀子跳下床,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地沖到林默面前,結實的胸肌幾乎要懟到林默鼻尖,一臉“你編,你接着編,老子看你能編出朵什麼花來”的促狹表情。

“然後遇到只該死的野貓!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竄出來,嗷一嗓子!嚇了她一大跳!”林默像是被逼到牆角的困獸,聲音陡然拔高,試圖用誇張的音量和強調來掩蓋劇烈的心虛和那揮之不去的、懷抱柔軟的觸感,“後來就來電了!路亮了!我就把她送到樓下!看着她進去!我就回來了!就這樣!” 他語速飛快,像倒豆子一樣把後半截“安全”的經歷吐出來,然後像躲避瘟疫一樣猛地側身繞過王海這座肉山,腳步虛浮地沖到自己的書桌前,手忙腳亂地卸下肩上的背包,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椅子,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噪音。

“哦~~~野貓啊~~~” 張偉意味深長地拖長了音調,尾音打着旋兒上揚,手指已經在鍵盤上噼裏啪啦地敲擊起來,屏幕的光映着他專注的臉,“正在更新校園流浪貓分布圖及行爲模式數據庫……重點標注區域:女生宿舍樓後林蔭小道(梧桐樹密集區)。新增事件類型:‘意外驚嚇源’。危險等級評估:由‘低’上調至‘極高’(易引發高概率、高強度、非計劃性肢體接觸及情感波動)。” 他一邊輸入,一邊還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仿佛在完成一項嚴肅的科研項目。

“驚魂未定夜歸人,素手輕牽衣角沉,暗夜貓鳴驚玉魄,溫香入懷意難陳……”李想已經摸出了他隨身攜帶的、封皮磨損的速寫本和一支禿頭的鉛筆,借着手機屏幕的光,龍飛鳳舞地即興創作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沉浸在自己的詩意世界裏。

林默把滾燙的臉深深埋進冰冷的、帶着繪圖鉛筆和橡皮屑味道的雙手中,喉嚨裏發出一聲痛苦而壓抑的呻吟:“求你們了!閉嘴!讓我靜靜!腦子要炸了!”

宿舍裏爆發出心照不宣的、震耳欲聾的哄笑。王海蒲扇般的大手帶着千鈞之力,“砰砰”地拍打着林默單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林默齜牙咧嘴,感覺骨頭都要散架。“行啊默子!深藏不露啊!野貓都能被你開發成神助攻!這波操作哥們兒給你滿分!看好你!離脫單不遠了!” 張偉則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地開始用搜索引擎檢索“如何科學評估及應對女性受驚後的心理依賴需求層級”。只有李想還在喃喃低語,試圖完善他那首即興的“驚魂夜歸圖”。

林默的腦子徹底亂成了一鍋被持續加熱、劇烈沸騰的八寶粥。室友們誇張的調侃和笑聲像一層喧鬧的背景噪音,而他意識的核心,依舊被那個身影牢牢占據——蘇晚在黑暗中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指尖,路燈下褪去所有光環後蒼白脆弱卻異常真實的臉龐,撲進他懷裏時那冰涼的溫度和縈繞鼻尖的清冽發香,還有最後那聲低啞的“謝謝你,林默”,以及指尖拂過衣領時帶來的、微小的、卻足以引爆他整個世界的電流……那個平日裏如同高懸明月、遙不可及、從容自信到近乎完美的蘇晚,竟然有如此不爲人知的、令人心尖發顫的脆弱一面。而這個秘密,此刻似乎只有他知曉。這份認知帶來的巨大沖擊,混雜着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責任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悸動,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讓他坐立難安,口幹舌燥。

就在這時——

叮咚!

一聲清脆悅耳、在清晨的宿舍裏顯得格外突兀的手機信息提示音,如同天籟(或者說,如同新的炸彈引信被點燃),驟然響起。

聲音的來源,是林默胡亂扔在書桌角落裏的手機。屏幕瞬間亮起,冷白的光刺破了宿舍局部的昏暗。

林默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鬆開,漏跳了足足一拍!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預感,像電流般竄過脊椎。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動作因爲急切而顯得有些狼狽,一把將那個冰冷的通訊工具抓在手裏。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因緊張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跳出來的微信通知欄裏,那個名字如同擁有魔力,瞬間攫取了他全部的呼吸和心神——

蘇晚。

指尖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點開了那個綠色的圖標。

映入眼簾的,並非預想中的文字問候或解釋。

首先占據屏幕的,是一張圖片。

拍攝環境顯然是女生宿舍內部。背景是米白色、簡潔利落的書桌一角,桌面上散落着幾本厚重的精裝商科教材(《公司財務原理》、《戰略管理》),一個造型簡約的白色陶瓷筆筒,還有一小盆葉片肥厚翠綠的綠蘿,在晨光中舒展着生機。而畫面的絕對主角,則聚焦在桌面的另一區域:一只透明幹淨的玻璃杯,裏面盛着大約三分之一杯的清水,水面平靜無波。玻璃杯旁,赫然放着一個剛剛撕開了鋁箔包裝袋的感冒沖劑藥包,淡黃色的顆粒清晰可見,正傾斜着,準備倒入杯中。藥包的旁邊,是一板常見的白色圓形藥片(大概率是退燒用的對乙酰氨基酚),其中靠近邊緣的兩顆已經被摳掉了,留下兩個小小的凹坑。最邊上,還有一盒沒拆封的、包裝粉嫩的潤喉糖,草莓圖案清晰可見。

圖片下方,跟着一行簡短到不能再簡短的字:

蘇晚: 好像有點中招了。[可憐][可憐]

文字的末尾,還綴着一個微信系統自帶的、極具殺傷力的動態表情——一只耷拉着耳朵、圓溜溜的大眼睛裏蓄滿淚水、嘴角委屈下垂的白色小狗,正可憐巴巴地望着屏幕外,旁邊還飄着兩滴具象化的、巨大的藍色眼淚。

轟!!!

林默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血,毫無預兆地、如同火山噴發般直沖頭頂!臉頰瞬間滾燙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圖片裏的每一個細節——那杯等待沖泡藥劑的清水,那包刺眼的感冒沖劑,那板被摳掉藥片的退燒藥,那盒粉嫩的潤喉糖——都像一根根燒紅的針,狠狠地扎進他的視覺神經,瞬間引爆了名爲“愧疚”的炸彈!

她感冒了!

是因爲昨晚淋了那場突如其來的、穿林而過的冷雨?還是因爲被那該死的野貓驚嚇後,在冷風裏待得太久?又或者……是因爲在黑暗中緊緊依偎着他時,他沒能爲她擋住更多穿林而過的寒風?

巨大的、冰冷的愧疚感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些混亂的悸動和室友調侃帶來的羞窘。潮水般洶涌的念頭只有一個:都是因爲他!如果不是他像個工作狂一樣在工作室待到那麼晚,如果不是他習慣性地選擇了那條偏僻少人的林蔭小路,如果不是那該死的、毫無征兆的片區停電,如果不是那只陰魂不散的野貓……蘇晚就不會暴露她怕黑的弱點,就不會受到那麼大的驚嚇,就不會可能着涼生病!

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瘋狂振翅。昨晚模糊的記憶碎片被無限放大、清晰:她靠在他懷裏時,額頭似乎……確實比平時溫度高一點?(當時他以爲是驚嚇過度和緊張導致的)她最後道別時,那聲低低的“嗯”,似乎帶着不易察覺的鼻音?路燈下,她的嘴唇是不是也比平時少了些血色?

她那麼驕傲、那麼要強的一個人,能主動發來這種帶着“可憐”小狗表情的信息,用這種近乎示弱的方式告訴他……她一定是真的很難受了!難受得超出了她慣常的忍耐閾值!

“怎麼了默子?臉這麼紅?跟煮熟了的蝦似的!校花學姐又給你下什麼迷魂指令了?”王海湊近的大臉和戲謔的聲音再次在耳邊炸響,帶着剛啃完肉包的油膩氣息。

林默卻像完全沒聽見一樣。他猛地從椅子上彈射起來,動作迅猛得帶起一陣小旋風。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無比清晰的指令在瘋狂閃爍:買藥!必須立刻!馬上!他一把抓起桌上冰冷的校園卡和那個剛剛帶來“噩耗”的手機,甚至完全顧不上換掉腳上那雙還沾着昨夜泥濘小路上泥土和草屑的舊運動鞋,像一顆被點燃了推進器的炮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再次沖向門口!

“哎!哎!幹嘛去啊!火燒屁股啦?!” 王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把手裏剩下的半個包子甩出去。

“買藥!” 林默頭也不回,只丟下兩個裹挾着焦急顫音的字,人已經像一陣風般消失在門外,只留下“砰”的一聲震天響的關門聲,在307宿舍裏久久回蕩,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買藥?”王海揉着被撞疼的肩膀,一臉茫然加懵逼地看向上鋪的張偉,“給誰買?他自己看着不像有病啊?除了腦子可能有點……”

張偉鏡片後的眼睛精光一閃,手指在觸摸板上優雅地滑動了幾下,調出一個微信聊天記錄的截圖——正是吳倩第一時間分享到“雲大八卦先鋒隊”小群裏的、蘇晚昨晚發的朋友圈:那張構圖曖昧、光線昏暗的影院照片,以及那句充滿指向性的配文——“和有趣的人看有趣的電影”。他推了推眼鏡,嘴角勾起一絲高深莫測、洞察一切的了然笑意:“觸發關鍵詞:‘生病示弱’。目標行爲預測:‘激發保護欲與責任感’。蘇晚學姐的‘高維度情感狩獵策略’,已成功進入第二階段。林默同學,”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種科學觀測到實驗現象般的冷靜,“應激反應強烈,行爲模式完全符合預期。誘捕程序,運行良好。目標,已成功上鉤。”

“啊?啥鉤?魚鉤?”王海更懵了,撓着雞窩頭,感覺自己的CPU快燒了。

李想幽幽地嘆了口氣,目光依舊停留在他的速寫本上,筆尖沙沙作響,吟誦聲仿佛自帶回音:“病中嬌娥倚紗窗,顰蹙惹人憐。君心焚似火,步履疾如風,只爲伊人展歡顏……嘖,絕佳的敘事詩素材,張力十足。”

林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宿舍樓的。清晨的校園已經完全蘇醒,主幹道上人流如織。抱着厚重課本、睡眼惺忪趕往早課的學生,拎着豆漿油條、步履悠閒走向食堂的學生,騎着單車叮當作響飛馳而過的學生……匯成了一道充滿生機的洪流。林默卻像一頭逆流而上、慌不擇路的小獸,目標無比明確地朝着位於校園西北角的校醫院方向拔足狂奔!

初秋清晨的風帶着沁人的涼意,呼呼地刮過他的耳畔,吹動他額前汗溼的碎發,卻絲毫吹不散他臉上那如同高燒般的燥熱和心底那團名爲“焦灼”的火焰。蘇晚那張帶着可憐小狗表情的信息截圖,如同最清晰的幻燈片,反復在他腦海裏強制播放,與昨晚路燈下她褪去女神光環後、蒼白脆弱卻強撐着替他整理衣領的畫面死死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強大的、驅使他不斷加速的驅動力。

她一個人待在宿舍嗎?趙薇薇她們在不在身邊?會不會沒人照顧她?她吃過藥了嗎?那杯放在桌上的清水是不是已經涼透了?她會不會燒得更厲害了?額頭燙不燙?喉嚨是不是痛得說不出話?

無數個擔憂的念頭像沸騰的氣泡,在他混亂的腦子裏瘋狂地翻涌、炸裂,每一個破滅的氣泡都釋放出更多的焦慮,無情地鞭撻着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他第一次如此痛恨雲城大學引以爲傲的、占地廣闊的“森林式校園”設計,從最東邊的男生宿舍區到最西北角的校醫院,這段路程在平時看來只是稍遠,此刻卻漫長得如同西天取經!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氣流,肺葉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終於,那棟熟悉的、刷着白色牆漆、帶着紅十字標志的三層小樓,以及旁邊那間24小時便民藥房的綠色招牌,如同沙漠中的綠洲,出現在視野盡頭。林默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沖刺過去,猛地推開藥房的玻璃門,帶起一陣急促的風鈴聲。

“呼…呼…阿…阿姨!” 他撐着膝蓋,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額頭上、鬢角全是細密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T恤的前襟也被汗水洇溼了一片,“感…感冒藥!退燒的!最好的!還有…咳咳…治咳嗽的!嗓子疼的!潤喉的!都要!都要最好的!見效最快的!” 他氣息不穩,語速快得像掃射的機槍,眼神焦急地在擺滿藥品的貨架上瘋狂掃視。

櫃台後面,一位穿着幹淨白大褂、面容和藹、約莫五十歲上下的阿姨被他這陣仗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個滿臉通紅、眼神焦急慌亂、汗水淋漓的清秀男生,阿姨臉上瞬間露出了然又帶着點慈祥的笑容:“哎喲,小夥子別急別急,慢慢說,喘口氣兒。瞧你這跑的……給女朋友買藥吧?小年輕就是火氣旺,跑這一頭汗。”

“女…女朋友?” 林默被這個過於親密的稱謂燙得一個激靈,臉更紅了,像煮熟的螃蟹,連忙擺手,舌頭都有些打結,“不…不是!是…是同學!就是同學生病了!很嚴重!”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着,眼神卻依舊死死鎖定在藥櫃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上,急得額頭青筋都在跳,“着涼了!可能…可能還發燒了!嗓子聽着也不舒服…啞得厲害…您快看看給拿什麼藥好?要效果好的!”

阿姨看着他窘迫得快要冒煙卻又急切萬分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着過來人的包容和理解:“哦,同學生病了啊?那更要好好照顧了。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應該的!來,別急,阿姨給你配,保證管用。” 她轉身,動作麻利又熟練地在身後高大的藥櫃上精準地取下幾個藥盒,一一擺放在玻璃櫃台上。

“這個,”她拿起一個藍白相間的盒子,“復方氨酚烷胺片,治感冒引起的流鼻涕、打噴嚏、鼻塞、頭痛這些,效果不錯,一天吃兩次,一次一片就行。” 接着又拿起一個裝着紅色液體的玻璃瓶,“布洛芬混懸液,這個退燒止痛效果好,草莓味的,要是同學體溫量出來超過38度5,再給她喝這個,一次喝10毫升到15毫升,看體重,間隔4到6小時才能喝一次,不能多喝啊。” 然後又拿起一個深綠色的小盒子,“西瓜霜潤喉含片,嗓子疼、幹癢的時候含一片在嘴裏,慢慢化,能舒服點,清涼涼的。還有這個,”她拿起一袋印着綠色草藥圖案的沖劑,“板藍根顆粒,清熱解毒的,雖然味道一般,但預防和初期感冒喝點沒壞處,沖水喝,一天三次。哦對了,”阿姨像是想起什麼,又彎腰從櫃台下拿出一個塑料小盒,“再拿個電子體溫計吧,水銀的不安全,這個方便,按一下嘀一聲就出結果了,隨時量量體溫,心裏有數。”

阿姨一邊快速而清晰地說着每一種藥的功效和用法用量,一邊手腳麻利地將藥盒、藥瓶、含片、沖劑和體溫計裝進一個印着藥房LOGO的大塑料袋裏。裝好後,她又絮絮叨叨地叮囑,像囑咐自家孩子:“小夥子,記住了啊,藥不能亂吃,按說明來。最重要的是多喝熱水!溫熱的!督促她多休息,別硬撐着看書學習。飲食清淡點,喝點粥啊面湯啊這些好消化的。要是吃了藥燒還是退不下來,或者咳嗽越來越厲害,感覺喘不上氣兒,可千萬別耽擱,趕緊陪着來醫院看看,別把小病拖嚴重了……”

林默像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把阿姨的每一句話都如同聖旨般刻進腦子裏,嘴裏還無意識地跟着重復:“嗯嗯,多喝熱水…多休息…喝粥…清淡…燒不退來醫院…”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校園卡,看也沒看POS機上顯示的金額就“嘀”地一聲刷了,然後一把抓起那個沉甸甸的、裝滿“希望”的塑料袋,對阿姨匆匆說了聲“謝謝阿姨!”,轉身又像一陣風似的沖出了藥房。

“哎!小夥子!等等!”阿姨的聲音從後面追了出來,帶着一絲無奈的笑意,“粥!生病的人光吃藥哪行!最好喝點熱乎的、清淡的粥墊墊胃啊!空腹吃藥刺激胃!”

粥?!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林默混沌的大腦!

對!粥!蘇晚發來的照片裏,只有藥和水!沒有吃的!她肯定沒胃口吃東西,但阿姨說了,空腹吃藥對胃不好!而且生病的人,喝點熱粥肯定舒服!

他奔跑的腳步猛地刹住,在藥房門口的水泥地上拖出短促的摩擦聲。幾乎沒有半秒猶豫,他立刻調轉方向,朝着離蘇晚所住的紫荊園女生宿舍最近的那個第三食堂——芳華園食堂,再次發足狂奔!

清晨的芳華園食堂正是人聲鼎沸的高峰期。各個檔口前都排着長短不一的隊伍,空氣裏彌漫着各種食物香氣混雜的、極具生活氣息的味道:剛出籠的肉包子散發的面香和肉香,油鍋裏翻滾的油條滋滋作響的焦香,濃鬱醇厚的豆漿甜香,還有各種小菜、鹹菜、醬料的鹹香……交織成一片溫暖又嘈雜的背景音。林默像條在湍急河流中奮力穿梭的遊魚,憑借着瘦削的身材和急切的心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縫隙中快速移動,目光如同雷達般焦急地掃視着各個檔口的招牌。

粥!賣粥的窗口在哪裏?!

終於,在食堂靠裏的一個相對清淨的角落,他看到了“養生粥鋪”的招牌。隊伍不算長,前面只有三四個人在等待。林默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心髒還在胸腔裏狂跳不止,他趕緊站到隊尾,這才有空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混合着奔跑熱汗和焦急冷汗的汗珠。他低頭看着手裏沉甸甸的一大袋藥,又想起阿姨語重心長的叮囑——“清淡的粥”。

青菜粥?最清淡,但會不會太寡淡沒味道?皮蛋瘦肉粥?有點油,而且皮蛋性涼,感冒了是不是不適合?南瓜粥?甜甜的,暖胃,她喜歡吃甜的嗎?還是小米粥養胃最好?……

就在他盯着粥鋪上方懸掛的、圖文並茂的菜單牌,陷入選擇困難症,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時,一個熟悉得如同噩夢般的大嗓門帶着毫不掩飾的戲謔,在他身側如同炸雷般響起:

“嘿!林默!這麼巧?大清早的,擱這兒給誰買愛心早餐呢?這大包小包的,搬家啊?”

林默猛地一抬頭,正對上王海那張放大的、寫滿了“我抓到你了”的促狹笑臉。這家夥不知什麼時候也溜達到了食堂,手裏還拿着兩個剛出鍋、冒着騰騰熱氣、油光發亮的大肉包,嘴裏正嚼着一個,腮幫子鼓鼓囊囊。

“沒…沒誰!我自己吃!”林默下意識地、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大聲反駁,同時手忙腳亂地把那個裝着藥的、印着顯眼藥房LOGO的塑料袋飛快地藏到身後,眼神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四處飄忽,臉頰剛剛退下去一點的紅潮瞬間又洶涌地漫了上來。

“自己吃?”王海顯然一個字都不信,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精準地掃過林默藏在身後的左手拎着的塑料袋(藥房LOGO露出來一個角),又瞟了一眼他此刻正排着的隊伍前方熱氣騰騰的粥桶,以及上方“養生粥鋪”的招牌,嘴角咧開一個誇張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得了吧你!瞅瞅你這一腦門子汗,呼哧帶喘的,跟剛跑完三千米武裝越野似的!手裏拎的啥好東西?藏啥藏?鼓鼓囊囊的…我看看…喲!這不是校醫院旁邊惠民藥房的袋子嘛!” 他故意湊近,壓低聲音,擠眉弄眼,熱氣帶着肉包子味噴到林默臉上,“給蘇晚學姐買的吧?嘖嘖嘖,默子,沒看出來啊!行動力爆表嘛!昨晚剛英雄救美,今兒一大早就送藥關懷?這售後服務,杠杠滴!哥們兒給你點贊!”

林默的臉瞬間紅得像要滴血,恨不能當場挖個地縫把自己埋了。“王海!你…你別瞎說!沒有的事!” 他徒勞地爭辯,聲音卻因爲心虛而顯得毫無底氣。

“我瞎說?”王海嘿嘿一笑,把剩下的半個包子全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卻字字誅心,“校園論壇‘雲大新鮮事’板塊都傳開了!有人拍到你凌晨四點零七分才鬼鬼祟祟、一步三回頭地溜回咱們樓,還一臉魂不守舍、神遊天外的傻樣!再加上,”他得意地晃了晃手機屏幕,上面赫然是校園BBS的界面,“經管系大三的課表群裏有人說了,冰山女神蘇晚學姐今天早上的‘高級財務管理’和‘投資學’兩門大課都請了病假!嘖嘖嘖,這時間線,這人物關聯,完美吻合!老實交代,默子,昨晚在那黑燈瞎火的小樹林裏…到底幹啥了?嗯?” 他故意用油乎乎的手肘用力捅了捅林默的胳膊,力道十足。

林默被他捅得一個趔趄,又羞又急,偏偏王海說的這些“證據鏈”基本屬實(除了“鬼鬼祟祟”和“幹啥了”的惡意引申),他一時竟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能自圓其說的反駁,只能梗着脖子,紅着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低吼:“什麼都沒幹!就是送她回去!她感冒了!我…我買點藥和粥怎麼了?!同學之間互相關心不行嗎!犯法啊?!”

“行!當然行!天經地義!”王海笑得見牙不見眼,把油手在運動褲上隨意蹭了蹭,然後用力拍着林默的肩膀(又留下幾個油印),“關心到校花學姐心坎裏去了唄!兄弟我全力支持你!看好你喲!加油!爭取早日把‘同學’那倆字兒去掉,換成更親密的稱呼!” 他留下一串豪邁又促狹的、如同杠鈴般的笑聲,拎着另一個沒動的大肉包,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留下林默在原地接受周圍排隊同學投來的、各種含義不明(好奇、探究、羨慕、調侃)的目光洗禮。

林默只覺得那些目光像無數根細針,扎得他渾身不自在,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他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瓷磚的縫隙,假裝研究上面的花紋,內心瘋狂祈禱隊伍快點輪到他。

“同學,要點什麼?” 終於,排到了。食堂打粥的阿姨看着眼前這個滿臉通紅、眼神躲閃、額角還掛着汗珠、手裏拎着個醒目藥房袋子的男生,公式化地問道。

“阿姨,一份青菜粥,打包!謝謝!”林默飛快地說完,生怕慢一秒就會引來更多關注。話剛出口,又想起什麼,急忙補充,語氣帶着懇求,“要熱的!特別熱的!麻煩您多打點!裝…裝滿一點!” 他怕粥在路上涼了,蘇晚喝了不舒服,也怕分量太少不夠她吃。

“好嘞,青菜粥一份,打包,多加熱粥!”阿姨麻利地應了一聲,拿起一個挺深的一次性塑料碗,從旁邊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的大粥桶裏舀了滿滿一大勺翠綠米白的青菜粥,扣上透明的塑料蓋子,又套上一個印着食堂標志的薄塑料袋,遞給他,“小心燙啊。”

林默付了錢,一手拎着熱乎乎、沉甸甸的粥碗,一手拎着那袋沉甸甸的藥,像捧着什麼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擠出熙攘的人群,再次朝着紫荊園女生宿舍的方向快步走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像來時那樣亡命狂奔,反而帶上了一種小心翼翼的鄭重。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咚地敲着鼓,比剛才奔跑時跳得更快,更響,每一次搏動都帶着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期待和如同走鋼絲般的忐忑。

越靠近那片熟悉的、爬滿常青藤的紅磚建築群——紫荊園女生宿舍樓,林默的心跳就越發失控,像是要掙脫胸腔的束縛跳出來。手裏拎着的粥和藥仿佛有千斤重,粥碗邊緣透出的熱度甚至有些燙手,讓他手心微微出汗,沾溼了塑料袋的提手。

蘇晚會見他嗎?她病得嚴不嚴重?是不是很難受?她室友在不在宿舍?趙薇薇那個毒舌在不在?他這樣冒冒失失、未經召喚就跑來送東西,會不會顯得很傻?很自作多情?很…舔狗?她那條信息…會不會真的只是隨口一說?或者只是群發給幾個關系好的朋友?他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無數個自我懷疑和忐忑不安的念頭在他腦子裏激烈地打架、拉鋸,讓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越來越沉,最後像是灌了鉛,在距離宿舍樓大門還有十幾米遠的一棵高大、枝葉繁茂的法國梧桐樹下,徹底釘在了原地。他像個迷途的旅人,背靠着粗糙冰涼的樹幹,斑駁的陽光透過已經開始泛黃的梧桐葉,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着他臉上交織的猶豫與掙扎。

進?還是不進?

上去敲門?萬一開門的是趙薇薇或者吳倩,他用什麼表情面對?萬一蘇晚吃了藥睡着了,被他吵醒怎麼辦?打電話叫她下來?她病着,嗓子疼,沒力氣下樓怎麼辦?發微信讓她叫人下來拿?叫誰?怎麼開口?

林默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溼後又被風吹得半幹的頭發,感覺比通宵趕設計稿、被導師斃掉三版方案時還要糾結一萬倍。他掏出手機,屏幕解鎖,還停留在蘇晚那條帶着可憐小狗表情的信息界面。那個耷拉着耳朵、眼淚汪汪的小東西,此刻看起來格外刺眼,也格外讓人心頭發緊。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水般鼓足了勇氣,手指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開始在微信對話框裏艱難地敲字:

林默: 藥和粥都買好了。我…我到樓下了。你方便下來拿一下嗎?或者…我放樓下宿管阿姨那裏?【發送前刪除】

不行!放阿姨那裏,粥肯定很快就涼了!涼粥喝了更不舒服!

林默: 蘇晚同學,藥和粥我放宿舍樓門口那個石墩子上了?你讓室友下來拿一下?【發送前刪除】

感覺太隨意了!太不負責任了!像丟垃圾一樣!而且萬一被別人拿走了呢?

林默: 你還好嗎?燒得厲害嗎?喉嚨還疼嗎?我買了退燒藥感冒藥潤喉糖,還有熱粥…【發送前刪除】

太囉嗦了!像老媽子!而且她可能根本不想看這麼多字!

林默盯着空白了又寫、寫了又刪的對話框,手指懸在發送鍵上方,遲遲按不下去。陽光透過葉隙跳躍着,在他低垂的、寫滿掙扎的眼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就在這時,一陣帶着明顯涼意的秋風打着旋兒吹過,卷起地上幾片金黃的梧桐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一片脈絡清晰、邊緣微卷的葉子,像是被命運的手指輕輕撥弄,悠悠然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林默拎着的、裝着青菜粥的塑料袋上,就貼在碗蓋的邊緣。

他低頭,看着那片落在“關懷”之上的落葉。目光又緩緩移向手裏那碗隔着塑料袋依舊能感受到溫熱的粥,和那個裝滿各種藥盒、沉甸甸的袋子。蘇晚在信息裏那帶着濃重鼻音的“可憐”表情,和昨晚在明亮路燈下,她明明自己驚魂未定、蒼白脆弱,卻還強撐着伸手替他撫平衣領的模樣,再次無比清晰地重疊在眼前,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沖擊力。

一股莫名的、近乎孤注一擲的勇氣,或者說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想要親眼確認她是否安好的沖動,如同破土的春筍,猛地壓倒了所有的猶豫、羞赧和自我懷疑。他不再打字,指尖帶着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道,點開了微信語音通話的按鈕,找到了那個置頂的名字——蘇晚。

嘟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提示音規律地響起,每一聲都像一記重錘,精準地敲在林默緊繃到極致的心尖上。他屏住呼吸,仿佛連心跳都停止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單調而磨人的等待音。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塑料袋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的抗議聲。

響了大概四五聲,就在林默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以爲不會有人接聽,腦海中開始浮現蘇晚病得昏沉、無力拿手機的畫面時——

“喂?”

蘇晚的聲音透過手機聽筒傳了過來。

那是一種林默從未聽過的聲音。

平日裏清亮悅耳、帶着些許清冷的聲線,此刻被濃重的鼻音徹底包裹,變得低沉、沙啞、綿軟,像是蒙了一層厚重水汽的毛玻璃,透着一股明顯的虛弱和濃濃的倦意。聽得出來是剛被電話鈴聲從睡夢中吵醒,帶着一絲被打擾的慵懶和力不從心。

僅僅是這一個字,就讓林默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疼,悶悶的幾乎喘不上氣。她的聲音聽起來,比那條信息裏傳遞出的感覺,還要糟糕十倍。

“是……是我,林默。” 他緊張地開口,聲音因爲過度屏息而有些發緊發澀,“吵醒你了嗎?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語氣裏充滿了真實的歉意和不安。

電話那頭陷入了一兩秒的短暫沉默。然後,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窸窣聲,像是布料摩擦的聲音——大概是蘇晚在床上翻了個身,或者拉了拉蓋在身上的被子。接着,她那沙啞的、帶着濃重睡意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似乎比剛才清醒了一絲絲:“……沒,也該起了。” 聲音依舊沙啞,氣息有些不穩,“怎麼了?”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是耗費了她不少力氣。

“那個……我……”林默卡殼了,準備好的、在腦子裏演練了無數遍的台詞一下子全堵在喉嚨裏,舌頭像打了結。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語速飛快、幾乎不帶停頓地把話倒了出來:“我買了藥!感冒的!退燒的!還有潤喉糖!都買了!還有……還有粥!青菜粥!剛出鍋的!特別熱!” 他一口氣吼完,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無比的任務,然後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豎着耳朵等待電話那頭的回應,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了沉默。

比剛才更長的沉默。

林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轟鳴聲。完了!她是不是覺得他多管閒事?太煩人了?還是吵到她休息不高興了?他是不是又搞砸了?像個傻子一樣自作多情?

就在他忐忑不安到了極點,幾乎想立刻掛斷電話,找個沒人的地方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時候,蘇晚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那濃重的鼻音依舊,沙啞依舊,但似乎……極其微妙地,帶上了一絲幾不可聞的、不易察覺的、氣音般的……笑意?

“你……在樓下?” 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

“嗯!在!就在樓下!梧桐樹這兒!靠路邊這棵最大的!”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搶着回答,語速又快又急,生怕她反悔,“你…你能看到窗戶嗎?我就在下面!”

“哦……”蘇晚輕輕應了一聲,然後又是幾秒鍾的停頓。這一次,林默清晰地聽到了電話那頭傳來兩聲壓抑的、短促的咳嗽聲,聽得他心頭一緊。“那你……等我一下?”她的聲音帶着病中特有的綿軟和一絲遲疑,“我……穿個外套。” 語氣裏沒有了平日的幹脆利落,多了點病弱的拖沓。

“好!好!不着急!你慢慢來!千萬別着急!”林默幾乎是搶着回答,聲音裏充滿了如釋重負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呵護,心裏那塊懸了千斤重的大石瞬間落了地,隨之涌起的是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欣喜和激動。她願意下來!她沒有嫌他煩!她沒有拒絕他的關心!

“嗯。”蘇晚又低低地、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掛斷了電話。

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忙音,林默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剛才一直憋着氣。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濁氣,後背的肌肉因爲過度緊繃而有些發酸,這才感覺到後背的T恤已經被一層薄汗濡溼,涼颼颼地貼在皮膚上。初秋清晨的風帶着涼意吹過,卻絲毫吹不散他臉上和心底那團持續燃燒的、名爲期待的熱度。他低頭看着手裏拎着的藥和粥,第一次覺得這兩樣平凡的東西,承載着如此沉甸甸的分量和意義。

等待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難熬。

林默像個第一次執行潛伏任務的新兵,在梧桐樹下不停地變換站姿。一會兒伸長脖子,眼巴巴地望着紫荊園宿舍樓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門,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一會兒又緊張兮兮地低頭,用手背反復試探着粥碗外壁的溫度,生怕它涼掉一絲一毫。幾個結伴去食堂或上課的女生路過,好奇的目光在他這個拎着藥和粥、在女生宿舍樓下明顯局促不安的男生身上停留,伴隨着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和輕笑,更讓林默如芒在背,臉頰持續發燙,只能假裝專注地研究腳下落葉的形狀和紋理,恨不得把臉埋進那個裝藥的袋子裏。該死的王海!該死的校園論壇!該死的……自己這藏也藏不住的心事!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自己的緊張、尷尬和周圍那些探究的目光烤熟、蒸幹的時候——

咔噠。

紫荊園宿舍樓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門,被一只纖細白皙的手從裏面推開了。

蘇晚走了出來。

她穿着一件寬鬆柔軟的米白色羊絨開衫,細膩的絨毛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裏面是同色系的棉質圓領家居服,舒適而隨意。烏黑如瀑的長發沒有像往常那樣梳理得一絲不苟、光澤動人,而是略顯凌亂地披散在肩頭,有幾縷甚至不聽話地翹了起來,帶着剛脫離枕頭的慵懶和睡痕。素面朝天,脂粉未施,臉上帶着明顯的病容——嘴唇有些幹燥起皮,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光澤;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像細膩卻失血的瓷器;眼下帶着淡淡的、疲憊的青黑色陰影。然而,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雖然因爲感冒發燒而顯得有些水潤朦朧,甚至眼尾微微泛紅,卻依舊明亮,此刻正穿過清晨微涼的、帶着梧桐葉清香的空氣,準確地、靜靜地落在了樹下的林默身上。

褪去了平日裏精致妝容和強大氣場的武裝,此刻的她看起來那麼單薄,那麼脆弱,像一件需要輕拿輕放的稀世瓷器,周身籠罩着一層惹人憐惜的、毫無攻擊性的柔軟光暈。那份因生病而顯露的柔弱,非但沒有折損她的美麗,反而賦予了她一種驚心動魄的真實感,一種直擊人心的、褪去所有僞裝的純粹。

林默的心跳,在看到她身影的瞬間,徹底失去了控制,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像個被突然通了電、卻程序錯亂的機器人,肢體僵硬地、同手同腳地朝着她走了過去。短短十幾米的距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又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於,他在蘇晚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混合着淡淡藥味(可能是剛吃過?)和幹淨清爽的沐浴露的清香,還有一絲獨屬於病人的、微弱的溫熱氣息。他緊張得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目光飄忽地落在她開衫第二顆圓潤的貝殼紐扣上,手忙腳亂地把手裏一直緊攥着的兩個袋子往前遞,動作帶着一種笨拙的急切。

“給……給你!” 他的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發顫,帶着明顯的抖音,“藥……藥房的阿姨說,這個復方氨酚烷胺片治感冒,一天吃兩次,一次一片……這個布洛芬是退燒的,38度5以上再吃,一次……一次……” 他卡殼了,大腦一片空白,剛才在藥房明明把阿姨的叮囑背得滾瓜爛熟,此刻那些數字和用量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巨大的窘迫感讓他額頭又冒出了細汗。

蘇晚沒有說話。她只是靜靜地伸出手,動作有些緩慢,帶着病中的無力感,接過了那兩個沉甸甸的袋子。她的手指纖細修長,骨節分明,此刻指尖卻帶着一點低於常人的涼意,在接過袋子時,不可避免地輕輕擦過了林默同樣汗溼微涼的手背。

那微涼的、一觸即分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林默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蘇晚微微低頭,目光落在袋子裏。她先看到了那個裝得滿滿當當、印着藥房LOGO的塑料袋裏,各種藥盒堆疊在一起。接着,她的目光被另一個袋子裏的東西吸引——那碗打包得嚴嚴實實、塑料碗蓋邊緣凝結着細小水珠的青菜粥。翠綠的菜葉點綴在濃稠雪白的米粥裏,透過透明的蓋子,還能看到嫋嫋升起、幾乎肉眼可見的溫熱水汽,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氤氳開一小片朦朧的白霧。顯然是剛出鍋不久,滾燙滾燙的。

濃密的睫毛低垂着,如同蝶翼般微微顫動,遮住了她眼底瞬間翻涌起的、復雜難辨的情緒。過了好幾秒鍾,她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因爲緊張而顯得手足無措、臉頰通紅、眼神躲閃的男生。她蒼白幹燥的嘴唇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虛弱卻無比真實、帶着清晰暖意的弧度,像陰霾天空裏驟然透出的一縷微弱卻珍貴的陽光。

“謝謝你,默哥。”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帶着濃重的鼻音,像是砂紙摩擦,但語氣卻比電話裏柔和了太多太多,像一片最輕柔的羽毛,輕輕拂過林默緊繃的心弦。那聲“默哥”,叫得自然又親昵,帶着一種病中特有的、毫不掩飾的依賴感。

轟!!!

林默只覺得一股洶涌的熱血再次毫無阻礙地直沖頭頂!耳朵裏瞬間嗡鳴一片,仿佛有無數只蜜蜂在顱內振翅!臉頰燙得像是被投入了煉鋼爐!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兩只手空落落地垂在身側,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才好,只能無意識地揪着自己T恤的下擺,指節用力到發白。嘴唇囁嚅了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顛三倒四的話:“不……不用謝!你……你快上去吧!外面有風!涼!別……別再着涼了!粥……粥是熱的!記得趁熱喝!千萬……千萬別空腹吃藥!阿姨說對胃不好!” 他一口氣把能想到的叮囑都倒了出來,語速快得像掃射的沖鋒槍,然後就像耗盡了所有勇氣和能量,再也不敢多看蘇晚一眼,生怕自己這副傻乎乎的樣子在她病中還要惹她笑話或者厭煩。他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腳步踉蹌倉皇,甚至因爲太過慌亂,在轉身時左腳絆了一下右腳,差點在平坦的路面上表演一個平地摔跤,幸虧扶了一下旁邊的梧桐樹幹才穩住身形,背影狼狽得像只受驚過度、慌不擇路的兔子。

看着他這副倉皇逃離、甚至差點摔跤的滑稽背影,蘇晚終於沒忍住,輕輕地、低低地笑出了聲。笑聲很虛弱,卻帶着真實的愉悅。然而笑聲立刻牽動了發炎紅腫的喉嚨,引來一陣更加劇烈、難以壓抑的咳嗽。她不得不抬起手捂住嘴,咳得彎下了腰,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聳動着,眼角因爲這陣猛咳而逼出了生理性的、晶瑩的淚花。但當她再次抬起頭,望向林默消失的方向時,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依舊帶着病態紅暈的眼眸裏,卻盛滿了細碎而溫暖的笑意,如同揉碎了清晨最澄澈、最柔和的陽光,熠熠生輝。

她低頭,再次看向手裏沉甸甸的兩個袋子。冰涼的手指撫過那碗熱粥溫熱的塑料碗壁,感受到那實實在在的、熨帖的溫度。她又拿起那盒被林默特意強調過的、包裝粉嫩的草莓味潤喉糖。拆開包裝,用略顯無力的指尖剝開一顆粉色的糖粒,放入口中。清甜微涼的草莓味瞬間在幹澀疼痛的口腔裏彌漫開來,混合着一絲薄荷的微辣刺激感,緩緩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卻清晰的舒緩。

很舒服。

從喉嚨,到心裏。

蘇晚拎着袋子,轉身慢慢地走回宿舍樓。腳步因爲生病和剛才的咳嗽而有些虛浮,但心裏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溫柔地、滿滿地填滿了,暖暖的,沉甸甸的,驅散了不少病中的煩悶和無力。

推開307宿舍的門,趙薇薇已經醒了,正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紫色挑染短發,臉上糊着一張慘白的面膜,對着穿衣鏡左照右照。聽到開門聲,她頭也沒回,從面膜下發出悶悶的、帶着調侃的聲音:“喲,我們尊貴的病號娘娘回來啦?還有愛心外賣籤收呢?哪位田螺小夥這麼貼心啊?周揚那幫人送的?”

蘇晚沒說話,只是把袋子輕輕放在自己那張收拾得異常整潔、擺放着專業書籍和一台輕薄Macbook的書桌上。然後,她拿出手機,對着書桌上那堆剛剛收到的“關懷”——小山般堆在一起的幾種感冒退燒藥盒子,那盒粉色的、拆開了一角的潤喉糖,以及那碗打包得嚴嚴實實、塑料蓋邊緣凝結着細小水珠、依舊在晨光下頑強地散發着絲絲熱氣的青菜粥,找了一個光線充足、構圖幹淨的角度。

咔嚓。

她拍了一張清晰的照片。

照片定格了這個充滿生活氣息又帶着特殊意義的瞬間。接着,她點開微信朋友圈,選擇了這張照片。手指在空白的輸入框上懸停了幾秒,似乎在斟酌着文字。窗外,初秋的陽光正好,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桌面上,給那碗樸素的青菜粥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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