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老總一行人分別後,周正豪沒有立刻回家。
他身上裹挾着從北國冰原一路呼嘯而來的風塵,混雜着綠皮火車獨有的鐵鏽與煤煙氣息。
他需要一個地方,將這一切,連同緊繃了數日的神經,徹底洗刷幹淨。
市中心的紅星澡堂,老字號,永遠人聲鼎沸。
氤氳的白霧模糊了牆壁上的標語,也模糊了每個人的身份。
周正豪將整個身體沉入滾燙的池水。
一股暖流瞬間貫穿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都在極致的舒張中發出愜意的呻吟。
連日來的算計與搏殺,在這一刻,都隨着汗水融進了這一池熱水裏。
他仰頭靠在粗糙的池壁上,閉上眼。
腦海中,綏芬河站台那一幕幕,開始無聲地回放。
韓老總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幾位將軍拍在他肩上,帶着溫度與力量的手掌。
還有沈建軍那句“一路綠燈”的承諾。
這些,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是已經澆築完成的,通往雲霄的階梯。
從澡堂出來,換上一身幹爽的衣物,人仿佛都輕了好幾斤。
初冬的夜風刮在臉上,帶着刀子般的凜冽,卻讓他精神愈發清明。
回家的路,腳步都帶着風。
可當他拐進自家那棟斑駁的老舊居民樓,腳步卻猛地頓住。
昏黃的路燈下,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挺拔身影,正靠着光禿禿的白楊樹。
指間那點猩紅,在寒風中明滅不定。
姑父,林國棟。
他怎麼會在這裏等?
周正豪心頭一跳,立刻加快了腳步。
人還沒到跟前,樓道裏就傳來了母親壓抑着焦急的呼喊。
緊接着,父親周衛國和母親的身影就從黑暗的樓道口擠了出來。
“國棟,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別在外面幹站着了,快進屋裏等!”
“是啊,正豪這臭小子不知道又野到哪裏去了,等他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林國棟看見了走近的周正豪,將煙頭在樹幹上用力摁滅,那張素來嚴肅的國字臉上,竟浮現出一個糅雜着欣慰、惱火又哭笑不得的復雜表情。
他大步迎上來,卻對着周衛國夫婦,故意拔高了音量。
“嫂子,哥,你們可千萬別再說他了!”
“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個‘臭小子’,今天在軍區,給我們長了多大一張臉!”
周衛國夫婦臉上那份爲兒子晚歸的擔憂,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深的不安與惶恐所取代。
長臉?
在他們樸素了一輩子的世界觀裏,自家孩子跟“軍區”這種龐然大物扯上關系,九成九是捅了天大的婁子。
“國棟,你……你別嚇我們啊!”
母親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一把死死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周衛國也是臉色發白,目光在林國棟和自己兒子之間來回掃視。
“他一個投機倒把的小個體戶,能給長什麼臉?是不是犯了錯誤,被部隊給抓了?”
看着父母那副天塌下來一般的神情,周正豪心裏又酸又暖,一陣哭笑不得。
他上前一步,輕輕扶住母親冰涼的肩膀。
“爸,媽,我沒事。”
林國棟看着他,從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
“你當然沒事,有事的是我們的心髒!”
他轉頭對依舊滿臉不信的周衛國夫婦說。
“哥,嫂子,這事兒站在這說不清楚,咱們進屋,進屋說!”
……
狹小的客廳裏,空氣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周衛國夫婦並排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蓋上,那姿勢,像極了等待審判的學生。
林國棟則背着手,在狹窄的空間裏來回踱步,似乎在斟酌着,該從何說起這件驚天動地的事。
最終,還是周正豪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沒有渲染任何驚險的細節,只用最平鋪直敘的口吻,將事情的經過簡要地勾勒了一遍。
從白石城的糧所虧空,到孤身前往冰天雪地的北國。
從前往毛熊的軍事基地,再到那十台嶄新的T-80主戰坦克。
最後,定格在綏芬河車站,軍區車隊在晨曦中抵達,全體官兵向他一人敬禮的畫面。
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
周衛國夫婦的嘴,從微微張開,到可以塞進一個拳頭。
他們的眼神,經歷了困惑、震驚、駭然,最終化爲一種看陌生人般的茫然。
去毛熊的地盤?
倒騰坦克?
軍區大佬親自迎接,全體敬禮?
這每一個字眼,都像一枚呼嘯而來的炮彈,將他們安穩了幾十年的世界觀炸得粉碎。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青年,真的是他們那個只會惹是生非,不務正業的兒子嗎?
許久,周衛國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你……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周正豪沒有回答。
他只是從懷裏,掏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支票,輕輕放在了父母面前的茶幾上。
那張來自奉天軍區後勤部的軍用支票,上面一連串的零,和那個鮮紅到刺眼的印章,比任何語言都更具沖擊力。
“爸,這是軍區給的錢,糧所的窟窿,足夠填上了。”
周衛國的手,顫抖着,像風中的落葉一般,伸向那張薄薄的紙。
指尖觸碰到的瞬間,卻像是被烈火灼燒,猛地縮了回來。
他抬起頭,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兒子,眼神裏翻涌着風暴。
有震驚,有難以置信的驕傲,但更多的,是遲來的後怕。
良久,他才終於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徹底癱軟在了沙發上。
周正豪看着父母的神情,知道火候到了。
他沒有停頓,趁熱打鐵。
“爸,媽,糧所的事解決了。但我的事,才剛剛開始。”
“我想跟你們商量另一件事。”
“咱們市裏那個益豐源食品廠,不是欠了一屁股外債,快倒閉了嗎?”
“我想把他們手裏那些兌不出糧食的批條,全都收過來。”
“什麼?!”
周衛國剛剛癱軟下去的身體,像裝了彈簧一樣,猛地彈直,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周正豪,你是不是瘋了!益豐源欠的都是陳年爛賬,那些批條現在就是廢紙一張!”
“而且,你是個人,就算拿了國營廠的批條,也得先去糧食系統‘勾賬’!賬勾不平,那些債務就全都要砸在你一個人頭上!那是個無底洞,能把你活埋了!”
周正豪迎着父親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平靜地搖了搖頭。
“爸,我不是要去兌糧食。”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
“我想通過這些債務,把整個益豐源,盤下來。”
他看着一臉驚駭的家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拋出了自己的野心。
“在別人眼裏,那是爛賬,是廢紙。”
“在我眼裏,那是一個遍布全市的銷售網絡,一個成熟的工廠,還有一大群熟練的工人。”
“我要用全新的模式,對它進行債務重組。從食品行業切入,把它做成一個真正的商業巨頭。”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再次讓周衛國夫婦陷入了失語的狀態。
他們已經徹底無法理解自己兒子的世界了。
然而,一直沉默不語的林國棟,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驟然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如果說,之前周正豪倒騰坦克,在他看來,是膽大包天,是匹夫之勇,是走了狗屎運。
那麼現在,這番對益豐源食品廠的商業構想,則展現出了一種遠超他這個年紀的,羚羊掛角般的戰略眼光!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韓老總爲什麼會說出“國之幸事”那四個字!
這個年輕人,他看到的,從來就不是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好!”
林國棟猛地一拍大腿,發出一聲巨響。
這一聲,把周衛國夫婦嚇得渾身一哆嗦。
林國棟走到周正豪身邊,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贊許與決然。
他看着周衛國,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哥,你就讓正豪放手去幹!”
“糧食批條的事,你們不用管了!”
林國棟的聲音裏,帶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磅礴力量。
“不管他最後是賺是虧,益豐源那些糧食系統的爛賬,我來想辦法給他平了!”
“我這個遼省糧食儲備領導的面子,在糧食系統平掉一批沒人要的爛賬,還不是問題!”
這番話,擲地有聲。
這已經不是支持,這是一個承諾,一個用自己的政治前途,爲周正豪兜住所有風險的軍令狀!
周衛國夫婦所有的擔憂、惶恐、不安,在這一刻,被這句話徹底擊碎,煙消雲散。
他們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兒子,又看了看旁邊那個一臉決絕的林國棟。
許久,周衛國才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那些批條,我跟你媽,豁出這張老臉,也去幫你收!”
母親也紅了眼圈,緊緊拉住周正豪的手,哽咽着。
“兒啊,你可得記着,你姑父……他是把自己的前途都押在你身上了,你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失望啊……”
周正豪沒有說話。
他只是轉過身,鄭重地,迎上了林國棟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
然後,深深地點了點頭。
這個點頭,是一個男人的承諾。
更是一個家族,押上一切,迎向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