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官府那批甲等品的訂單,像冬日裏難得一見的暖陽,把“江南織造商會”裏裏外外都照得亮堂了幾分。織機哐當哐當響得比往常更帶勁,夥計們搬布匹、理絲線,腳下生風,連帶着說話聲氣都響亮了不少。連帶着沈家那處宅院,似乎也驅散了些許往日的沉悶陰鬱。

沈知微看着倉庫裏越堆越高的、打着“江南織造”標識的錦緞,心裏那根繃了太久的弦,總算能稍稍鬆弛一絲。但她不敢真鬆了這口氣,該盯的活兒一樣沒落下,該核的賬目照樣一筆筆過,只是眉宇間積壓的鬱色,淡了些。

陳默撥拉着算盤,看着一筆筆官緞尾款陸續入庫,緊鎖了小半年的眉頭,頭一回真正舒展開來。雖然雲錦那邊還是個填不滿的窟窿,但至少商會有了穩定的進項,不再是只出不進的無底洞了。他甚至還主動跟沈知微提了句,是不是該把工匠和織工們的工錢,稍微往上提一提,畢竟前段日子大家都熬得辛苦。

沈知微自然應允。人心聚起來不容易,散了卻快得很。

秦婉娘更是像換了個人,雖然依舊泡在雲錦工坊裏,但那股沉甸甸的、仿佛隨時會斷掉的緊繃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專注,眉眼間甚至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極淡的、屬於匠人看到心血即將成型的期待和光彩。劉夫人那邊的青睞,官府訂單的認可,都讓她覺得,自己這雙手,並非一無是處。

派去粵州的人順利帶着上好的“粵繡絲”回來了,原料危機暫時解除。一切都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轉動。

這天,沈知微正在前廳翻看新送來的幾家綢緞莊的合作意向書,老仆沈福引着一個人進來,臉上帶着點不同於往常的慎重。

“小姐,永順紗行的趙掌櫃來了。”

沈知微抬起頭,有些意外。自上次原料風波,趙順明確表示不便得罪柳家後,兩家雖未撕破臉,但往來已淡了許多。

她起身相迎,只見趙順穿着一身嶄新的寶藍色綢緞長衫,臉上堆着慣常的、生意人特有的和氣笑容,但眼神裏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東西。

“趙掌櫃,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快請坐。”沈知微客氣地引他入座。

“沈東家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聽說連府衙劉大人家都對貴商會的繡樣贊不絕口,趙某豈能不來道賀?”趙順哈哈一笑,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廳內擺放的幾匹新出的“竹報平安”紋樣錦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趙掌櫃過獎了,不過是僥幸得了些機緣。”沈知微不動聲色,等着他的下文。

趙順呷了口茶,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沈東家,明人不說暗話。前次原料之事,趙某也是身不由己,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沈知微微微一笑:“趙掌櫃言重了,生意場上,各有難處,沈某明白。”

“沈東家大氣!”趙順一拍大腿,臉上笑容更盛,“既然如此,趙某也就直說了。貴商會如今勢頭正猛,這所需的原料可不是個小數目。以往那些零敲碎打的供應,怕是跟不上趟了。不知……沈東家有沒有興趣,與我們永順紗行,籤一份長期的獨家供貨契書?”

獨家供貨?沈知微心中一動。這意味著原料來源會更穩定,價格或許也能更有優勢。但同樣,也意味著商會的一部分命脈,要交到趙順手裏。

“趙掌櫃的好意,沈某心領。只是這獨家供貨……條件如何?”沈知微沒有立刻答應。

趙順顯然有備而來,立刻報出了一串價格和結算方式,聽起來確實比市面行情優惠不少,甚至比之前商會聯合采購的價格還要低上一成。

“另外,”趙順補充道,聲音放得更低,“聽說沈東家一直在爲雲錦的原料發愁?我們永順紗行,或許能想辦法,弄到一些宮裏流出來的、專供織造局的‘七裏絲’和‘孔雀金線’……當然,量不會太大,價格嘛,自然也……”

七裏絲!孔雀金線!這都是織造雲錦最頂級的原料,等閒根本弄不到!沈知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趙順這條件,不可謂不誘人。

但她沒有立刻被沖昏頭腦。趙順前倨後恭,轉變如此之大,背後定然有原因。是因爲看到了商會拿到官府訂單、搭上劉通判的潛力?還是……另有圖謀?

“趙掌櫃的條件確實優厚,”沈知微沉吟道,“只是此事關系重大,沈某需與商會各位東家商議之後,才能給趙掌櫃答復。”

“應該的,應該的!”趙順也不逼迫,笑呵呵地起身,“那趙某就靜候佳音了。沈東家是聰明人,想必知道,與誰合作,對商會最有利。”他意有所指地拱拱手,告辭離去。

送走趙順,沈知微獨自在廳中坐了片刻。趙順的突然示好,像一塊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層層漣漪。

她將此事與陳默說了。陳默聽完,撥弄了幾下算盤,眉頭又習慣性地蹙起:“東家,趙順給的原料價格,確實低得反常。所謂獨家供貨,看似有利,實則將我們與他徹底捆綁。至於那‘七裏絲’和‘孔雀金線’……更是誘餌。他圖什麼?”

“無非是利益,或者……想通過我們,搭上某條線。”沈知微冷靜分析,“劉通判?還是……馮公公?”她總覺得,趙順的轉變,或許與京城那邊若有若無的風聲有關。

“那東家的意思是?”

“不急。”沈知微道,“再看看。原料我們目前還能支撐,粵州那條線也可以維持。與永順紗行的合作可以談,但獨家供貨……不必急於一時。”

她需要時間觀察,也需要更多籌碼。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沈知微正在工坊看秦婉娘調試一組新的雲錦配色,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是陳默,他手裏拿着一封帖子,臉色有些奇怪。

“東家,您看這個。”

沈知微接過帖子,是“聽雪樓”的雅宴請柬,落款卻是——柳明玥。

柳明玥?她竟然會給自己下帖子?

請柬上的措辭客氣而疏離,只說聽聞“江南織造”名聲鵲起,特邀沈東家過府一敘,切磋織造技藝,並無他意。

“黃鼠狼給雞拜年。”陳默低聲道。

沈知微捏着那紙質細膩的請柬,指尖微微用力。柳明玥此舉,是何用意?示威?拉攏?還是試探?

去,還是不去?

她想起江文遠那句“柳家勢大,卻也樹大招風”,想起趙順突然的示好,想起父親那“棄卒保車”的歸來……

“回復柳小姐,就說沈某多謝厚愛,明日準時赴約。”沈知微將請柬放下,語氣平靜。

她倒要看看,這位柳三小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次日,聽雪樓。

依舊是那個臨窗的雅間,茶香嫋嫋。柳明玥今日穿了一身月華白的錦緞衣裙,裙擺上用銀線繡着疏落的寒梅,更襯得她氣質清冷,眉目如畫。她端坐在主位,見到沈知微,並未起身,只微微頷首,示意她坐下。

“沈東家,別來無恙。”柳明玥的聲音依舊如泉水擊石,清泠悅耳,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托柳小姐的福,商會尚能維持。”沈知微在她對面坐下,姿態不卑不亢。

柳明玥纖纖玉指執起茶壺,親自爲沈知微斟了一杯茶,動作優雅無可挑剔。“前次合作之事,看來沈東家是另有高就了。”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柳小姐說笑了,‘江南織造’小門小戶,不敢高攀。”沈知微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

柳明玥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沈東家過謙了。能拿到官府的甲等訂單,又能讓劉夫人青眼有加,甚至連永順紗行的趙掌櫃,都開始對貴商會另眼相看……這般手段,豈是小門小戶所能爲?”

她話鋒一轉,目光銳利起來:“我今日請沈東家來,並非爲難。只是想提醒沈東家一句,這吳江縣的織造行當,水深得很。有些東西,不是你的,強求不來。有些人,也不是你能輕易招惹的。”

沈知微迎上她的目光,神色不變:“柳小姐指的是什麼?是官府的訂單,還是……劉通判夫人?亦或是,那位馮公公?”

柳明玥眼神微凝,似乎沒料到沈知微如此直接。她放下茶杯,聲音冷了幾分:“沈東家是聰明人,何必明知故問。我柳家在江南織造行經營數十年,根基深厚,並非你一個新興商會可以撼動。與其爭個魚死網破,不如……尋個兩全之法。”

“哦?不知柳小姐所說的兩全之法是?”

“很簡單。”柳明玥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你商會所出之新式紋樣,尤其是那雲錦的織法,我柳家很感興趣。若你願意,我們可以出高價,買斷這些技術和紋樣。價格,絕對讓你滿意。屆時,你拿着銀子,安心做你的富家翁,豈不比你如今這般辛苦掙扎,要安穩得多?”

圖窮匕見!她最終還是沖着技術和雲錦來的!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卻故作沉吟:“柳小姐的條件,聽起來確實動人。只是……這些技藝乃商會立身之本,更是家母遺澤,沈某若爲銀錢輕易售賣,只怕愧對先人,也寒了商會衆人的心。”

柳明玥臉上的笑容徹底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倨傲:“沈東家,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有些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你以爲搭上了劉通判,拿到了官府訂單,就真的高枕無憂了?別忘了,你父親是怎麼進去的,又是怎麼出來的!”

她這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沈知微心頭火起,卻強行壓下,站起身,對着柳明玥福了一禮,語氣依舊平靜:“柳小姐的‘好意’,沈某心領了。只是商會技藝,恕難從命。若無他事,沈某先行告辭。”

說完,她不再看柳明玥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轉身便走。

從聽雪樓出來,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沈知微坐進馬車,後背竟驚出了一層細汗。柳明玥今日這番軟硬兼施,讓她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柳家絕不會輕易放過她和商會。所謂的“買斷”,不過是吞並的另一種說法。

回到商會,她將柳明玥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陳默和剛剛忙完一陣的秦婉娘。

秦婉娘氣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他們……他們簡直欺人太甚!”

陳默則面色凝重:“東家,柳家這是志在必得。買斷不成,恐怕接下來,就是更凶狠的打壓了。我們必須早做準備。”

沈知微點點頭,目光掃過窗外忙碌的工坊,落在那間緊閉的雲錦工坊門上。

“他們想要雲錦,想要我們的技術……”她輕聲說着,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而銳利,“那就讓他們看看,這技術和雲錦,究竟能帶來什麼。”

“婉娘,”她轉向秦婉娘,語氣鄭重,“雲錦還要加快,但更要確保萬無一失。我們要用它,做一篇大文章。”

“陳先生,”她又看向陳默,“與永順紗行的接觸可以繼續,但獨家供貨之事,務必謹慎。另外,留意市面上所有關於頂級絲線和金線的消息,尤其是……宮裏流出來的那種。”

柳明玥那番裹着蜜糖的威脅,像一根刺,扎在沈知微心裏,不深,卻時刻提醒着她四周潛伏的危機。商會上下依舊忙碌,官府訂單的收尾、新客戶的接洽、雲錦攻關的持續推進,樁樁件件都需她勞神費心。

雨絲纏綿,敲在沈家舊宅的青瓦上,淅淅瀝瀝,像是無數細碎的嘆息。沒有敲鑼打鼓,沒有官府明文昭雪,只有一輛不起眼的青篷小車,軲轆碾過溼滑的青石板路,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斑駁的朱漆大門前。

這日午後,她正與陳默核算着一筆新談成的綢緞莊貨款,老仆沈福卻腳步踉蹌地沖進了賬房,一張老臉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漲得通紅,嘴唇哆嗦着,竟半晌沒能說出句完整話。

“小、小姐!門外……車……老爺……是老爺啊!”

車簾掀開,沈文遠彎腰下車。他清瘦了許多,原本合身的官袍換成了半舊的青布直裰,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鬢角添了刺眼的白霜,像是一夜之間染上的寒涼。他抬頭望了望門楣上那塊略顯黯淡的“沈府”匾額,眼神裏沒了往日的書卷意氣,只剩下歷經磨難後的沉鬱,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受驚兔子般的惶然。

“父親!”沈知微提着裙擺快步迎出,雨水瞬間打溼了她的繡鞋。

沈文遠聞聲,身體幾不可查地一顫,目光聚焦在女兒臉上,像是確認了什麼,猛地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攥住了沈知微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她生疼。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結上下滾動,卻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反復喃喃,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那聲音裏浸透着劫後餘生的驚悸。沈知微心中酸楚與狂喜猛烈沖撞,幾乎要將她淹沒。她強忍着在眼眶裏打轉的淚,反手握住父親冰涼的手,觸手盡是硌人的骨頭。“回來了,父親,都過去了。”她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我們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安頓進早已收拾好的、幹燥溫暖的臥房,親自端來熱水替他淨手擦臉,又看着他喝下一碗溫熱的米粥。沈文遠順從得像個孩子,只是眼神時常會飄向窗外,聽着雨聲,帶着一絲警惕。沈知微沒有急着追問獄中細節,此刻,讓父親遠離驚擾,靜養恢復,才是第一要務。她只是細細說着家中瑣事,說着鋪子裏的尋常光景,用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話語,一點點填補父親心頭的裂縫。

然而,她的內心遠不如表面這般平靜。扶着父親躺下,爲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終於合眼睡去,眉宇間卻依舊鎖着驚惶的褶皺時,沈知微退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她獨自站在寂靜的廊下,聽着檐下滴答的雨聲,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覺再次清晰起來。

是誰?究竟是誰在關鍵時刻推動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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