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彌漫着比寒冬更刺骨的死寂。秦弘毅如同一灘被抽去骨骼和靈魂的血肉爛泥,蜷縮在冰冷金磚上,抽搐、口吐污血,氣息微弱,眼神渙散。那團染血的、散發着絕望腐草氣息的布包,如同一個無形的烙印,深深灼燒着他僅存的意識。女兒的慘狀、林沐的“死訊”、秦家傾覆的陰影,夾雜着對龍椅上那冰冷注視的極致恐懼,讓他徹底崩潰。
沈礪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秦弘毅,眼中沒有一絲憐憫或意外,只有處理完一件令人嫌惡物品般的無動於衷。
“抬出去。傳太醫院院判陳思邈去看看,吊住他那口氣。”皇帝的聲音毫無起伏,“告訴他,朕要他的秦相府……至少明日朝會,他秦弘毅還能‘站’在朝堂上聽封!”
吊住一口氣?“站”在朝堂聽封?這哪裏是恩典!這是要榨幹秦弘毅最後一點利用價值!用這個已半死的老宰相的“活着”,來展示他皇帝陛下的“仁慈”和對朝局的掌控!更是要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尤其是太後的面,宣告他秦家徹底跌入塵埃的結局!
“遵旨!”福祿心頭凜然,立刻指揮着殿外的侍衛,像拖一條破麻袋般將污血橫流的秦弘毅迅速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跡很快被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擦拭幹淨,龍涎香的暖融氣息努力想要掩蓋那份血腥,卻終究徒勞。
殿內只剩下沈礪一人。
他緩緩踱步,幽深的目光掃過紫檀木書案上——那方沾染了秦蓁蓁咳出血跡的絲帕(來自冷宮回報),那被血浸透又被風幹的秦弘毅的血書一角,以及……案角最顯眼的位置,靜靜躺着的、那塊被污血和泥土染成赭褐色、散發着死亡腐草氣息的粗布!
這方粗布,不僅是擊碎秦蓁蓁最後心防的絕殺凶器,更是一把**最終刺向他自己帝王尊嚴的冰冷匕首**!太後那老狐狸……竟用如此拙劣卻陰險的假消息,把他這個堂堂帝王……當成了替她清理門戶、遞刀索命的劊子手!
一股被愚弄、被操控的暴虐戾氣再次沖擊着蕭珩的胸腔。他沒有發怒,但那骨節分明的指節已然泛白。
心語:好……好得很!一條染着泥血的破布……就讓朕親手把毒婦送進了鬼門關!更絕了我秦家反撲的路!老太婆……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把這些都算計好了?這局棋……莫非早在七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經在暗室裏無聲無息地……落下了第一個子?!)
他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七年前。七年前·帝後大婚
金碧輝煌的未央宮張燈結彩,紅燭高燒,映照着滿殿價值連城的珠光寶氣。空氣裏是濃鬱的檀香和果木酒香。絲竹管弦歡快地奏響,文武百官、皇親國戚、誥命夫人們華服盛裝,喜氣洋洋,山呼海嘯般的“萬歲、千歲”賀聲響徹雲霄。
年輕氣盛的沈礪,尚帶着幾分被父皇壓制多年後終於得以掌握絕對權柄的意氣風發。他穿着最華美尊貴的九龍吉服,意氣風發地接受着群臣的朝拜。這場政治聯姻,是對擁立他登基有功的秦家的酬謝,更是他拉攏老派權臣、穩固自己新帝之位的關鍵一步。秦蓁蓁,秦相嫡女,名滿京城的才女,自然是後位的不二人選。
他轉過身,目光投向紅毯盡頭的鳳冠霞帔。
十六歲的秦蓁蓁被數名身着喜慶服色的女官簇擁攙扶着,緩緩走來。沉重的純金鳳冠上珠翠璀璨,九尾鳳凰口中銜着東珠,流蘇垂墜,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顏,只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下巴和嫣紅的唇。她身着正紅色緙絲織金鳳袍,金線繡成的百鳥朝鳳圖案栩栩如生,行走間環佩輕響,氣度雍容。一切,都完美符合皇家最尊貴的母儀典範。
但沈礪卻在那一刻,捕捉到了一些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異樣。
那紅蓋頭下的身體太過僵直。攙扶她的女官似乎暗暗用了不小的力氣。蓋頭流蘇邊緣,在踏入正殿大門、殿內更亮的燭火猛然照過來那一刹那,似乎……極其微弱地、折射出了一點溼潤的反光?仿佛是淚光?若非蕭珩天賦異稟,目力極銳,且彼時正意氣風發、銳意觀察着自己的新娘,根本無從察覺。
他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時,一身暗紫色金線團福壽紋袍服、滿頭珠翠卻盡顯莊重的太後周氏,在老嬤嬤的攙扶下,慈眉善目地笑着迎了上去。
“哎喲,瞧瞧我們母儀天下的新皇後,這氣度,這風采,當真是萬裏挑一啊!”太後親昵地去拉秦蓁蓁的手,另一只戴着琺琅赤金嵌寶護甲的手,卻狀似不經意地、極其輕柔地爲她整理了被鳳冠流蘇稍稍勾住的一縷鬢發,動作自然得如同所有疼愛新婦的長輩。
那一刻,距離更近了。
沈礪敏銳的嗅覺,捕捉到皇後身上除卻脂粉香和昂貴熏香外,極其深處……似乎,藏着一絲若有似無、幾乎被香氣完全掩蓋的苦澀草味?
那是……藥味?大婚之日染上藥味?這不詳!
他的目光更深了幾分。
太後似乎毫無所覺,拉着秦蓁蓁冰涼僵硬的手,轉身對着百官和沈礪笑道:“皇帝,瞧瞧你的皇後,哀家這心裏真是歡喜得緊!秦相教女有方,秦氏女溫婉賢淑、才德兼備,入主中宮乃皇家之福!”
百官們立刻爆發出又一輪恭賀之聲,山呼“陛下洪福齊天”、“太後娘娘慧眼識珠”!
而就在那片幾乎要將人耳朵震聾的喧囂山呼聲中,沈礪看到太後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意味(如今回想起來,那“悲憫”之下是何等的冰冷和操控),貼近了秦蓁蓁被沉重鳳冠壓低的耳邊,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了幾句話。
那一瞬間!蕭珩清晰地看到,紅蓋頭下原本就僵硬的秦蓁蓁,身體猛然一震!仿佛被什麼無形尖刺狠狠刺中!甚至在她身邊攙扶的女官都感覺到了那劇烈的顫抖!
當時年輕的沈礪不明所以,只當是初次面對大場面新娘的緊張與惶恐。而太後那句耳語,事後他曾借機問過福祿,安插在皇後身邊的眼線只含糊回稟,大意是:“太後娘娘心疼皇後拘束勞累,囑咐忍耐片刻,還特意安慰說……說宮裏的藥齊全得很,會照顧好她在意的人……”
在意的……人?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沈礪的回憶屏障!當時只是無解的謎團,如今卻和眼前案幾上那塊染血的破布、那株假死的天星草碎片轟然重疊!
“照顧”?呵!
蕭珩的指節因驟然攥緊而發出“咔”的一聲輕響!
太後的“照顧”,就是利用她所掌握的那個“在意的、需要藥石續命的林沐”,成爲深植在皇後體內最深的一根毒刺和軟肋!這根毒刺從大婚之日就種下,皇後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偷藥”,每一次爲那個“在意的”人傳遞物件的隱蔽舉動……哪一樁哪一件,能逃過看似慈和、實則無孔不入在後宮織網的老太婆的眼睛?!
而老太婆一直隱而不發!她如同最高明的馴獸師,耐心地等着這根刺在皇後心裏生根、發芽、越長越深,深到足以致命!直到如今,皇嗣出事成了最好的導火索,她才將這根淬煉了七年的毒刺精準拔出,並**利用皇帝對皇後“不貞”和“毒害皇嗣”的滔天怒火,親手把這根淬滿毒的刺……連同那份僞造的林沐慘死的噩耗,一起狠狠捅進了秦蓁蓁的心髒裏!**讓她崩潰自戕!
七年前!竟然在七年前!甚至更早,在秦蓁蓁爲了那份隱秘情愫而動搖、或許對林沐尚存掛念之時,太後這只藏在宮廷最深處的食骨老狐,就已經在無聲無息地布置這張巨網,耐心地、不動聲色地喂養着那條最終會咬死獵物的毒蛇!她不動秦家,不動秦蓁蓁的後位,任由他們風光無限,甚至推波助瀾!而這一切,都是爲了今日——在最致命的時機,用皇後本人的血和命,連同她父兄的一切權勢根基,化爲一把利刃,精準地斬向皇帝的信任和……未來可能的威脅?斬向秦家過於膨脹的野心?
**借刀殺人,剜肉剔骨!** 用的還是皇帝他自己的手!
“……呵…呵呵……”沈礪喉嚨裏發出一串低沉壓抑、如同困獸喘息般的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大殿中盤旋,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一步步走回御案之後,袍袖拂過冰冷的案面。目光重新落在那團散發着血污和腐朽氣息的髒污布包上。它不再僅僅是一件羞辱皇後的道具,它更是一個象征——象征着他帝王權柄之下,那無處不在、盤根錯節、冰冷噬人的暗影!象征着一個他以爲盡在掌控的後宮,實則潛藏着一條在暗河裏盤踞了七年、甚至更久,耐心等待噬人時機的巨鱷!
心語:老太婆……原來朕這座江山底下,最毒的刺不是秦相,不是那個所謂的‘廢後’,而是你這把一直以慈母姿態握着剪刀的手!你把這根淬毒的刺,親手戴在皇後的發髻上,藏在她的鳳冠裏,浸滿在她華服的每一根絲線上!只爲等着今天,讓她穿着這浸滿毒汁的鳳冠霞帔,在自己給她搭建的斷頭台上…… 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的手,緩緩壓在了那方沾着血跡和污垢的粗布上。冰涼的觸感如同毒蛇的鱗片。那來自太後的假消息碎片,與七年前大婚之夜那絲被他嗅到的苦澀藥草味、秦蓁蓁被太後耳語後的致命顫抖,以及此刻秦弘毅嘔血癱倒的醜態……徹底串聯成一條冰冷滑膩、盤踞整個深宮的毒蛇!
心語:這賀禮……可真是讓朕‘驚喜’!這份太後當年親手送上的鳳冠,內裏藏着的每一根尖刺,最終都精準地扎進了該扎的地方……這份‘厚意’,朕……該如何報答?
沈礪眸中最後一點溫度徹底退去,只剩下足以凍結靈魂的絕對冰寒和……一種被徹底點燃的、冷靜到可怕的毀滅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