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薄霧如紗，在晨光熹微的林間從彌漫到消散。
聽瑤不再說話，長睫低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
只是那水光瀲灩的眼底，終究泄露出幾分刺骨的寒意，比林間的晨露更冷。
“我要回去了，失蹤了這麼久，哥哥該擔心了。”她頓了頓，目光掠過少年緊抿的唇，投向遠處模糊的樹影，“你若是想繼續找葉姑娘，請繼續吧。我祝你好運。”
撂下這句話之後，聽瑤徑直與僵立原地的謝玄擦肩而過，未曾停留半分。
恰是此時，一縷破曉的晨風拂過枝頭，積攢了一夜的露珠不堪重負，“嗒”地一聲，精準地砸在少年微涼的手背上。
謝玄的背脊瞬間僵直。
她......這是哭了嗎？
他下意識轉身。
林間薄霧朦朧，他只捕捉到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單薄而挺直，透着一股近乎執拗的倔強，最終消失在晨霧與樹影交織的深處。
聽瑤心亂如麻，沒心情去捯飭自己。
於是當她重新出現在裴長蘇面前時，披頭散發，長發及腰的她面無表情，眉頭緊蹙，臉色很難看。
在朦朧的晨光裏，宛如剛從幽冥之地歸來的遊魂。
是個當鬼的好料子。
“瑤瑤！”
一聲飽含焦慮與失而復得的呼喊驟然劃破清晨的寂靜。
隨着這一聲呼喊落下，她被拽進一個溫暖的胸膛，清冷的氣息包裹住她。
“瑤瑤，你去哪了？有沒有受傷？”
裴長蘇的聲音沙啞，透着徹夜未眠的疲憊，眼下是濃重的烏青。
他甚至來不及細看，一雙手已急切地覆上她的手腕，溫潤的靈力如溪流般探入，仔細檢查着她體內每一處脈絡，生怕遺漏半點損傷。
聽瑤晃了晃神。
她本就是矯情的人，越是被人這樣珍視，心底翻涌的委屈與酸楚便越是難以抑制，幾乎要沖破眼眶。
見她不吭聲，裴長蘇神情越發難看，急得不行：“可是哪裏不舒服？”
聽瑤搖搖頭。
確認她確實無恙，裴長蘇緊繃的肩膀才微微鬆弛，長舒一口氣。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散亂的長發上，眉頭又習慣性地蹙起，轉而又說：“怎麼披頭散發的？”
“簪子......”她低下頭，無意識地絞着冰涼的手指，聲音悶悶的，帶着點孩子氣的委屈，“碎掉了。”
下一刻，寬大溫熱的手掌輕輕覆上她的發頂，輕輕安撫。
“碎碎平安。”他的嗓音很溫柔，如山間的潺潺流水，清澈又幹淨，“那正好，哥哥又可以給瑤瑤買新簪子了。這次多挑幾支，讓咱們瑤瑤每日換着花樣戴，好不好？”
聽瑤驟然抬眼，頓了頓，又搖搖頭：“還是不要了吧，那樣太浪費了，哥哥的錢都是辛苦錢。”
他們這一路走來，可不就是大窮鬼領着小窮鬼麼？
聽瑤記得很清楚，前世，在哥哥進入天衍宗成爲內門弟子之前，哪一件衣裳不是補丁摞着補丁？
粗布麻衣，漿洗得發白。
反觀她呢？每年總能有一兩件新衣，雖非名貴料子，卻也幹淨齊整，勉強維持着尋常姑娘家的體面，絲毫看不出是吃了上頓愁下頓的人家。
她用漂亮的玉簪，而裴長蘇呢？
一截發帶。
他用的僅僅是一截最便宜的發帶。
最艱難的時候，她饞嘴，他便一聲不吭地去給人做苦力搬磚。
烈日下扛了一天沉重的石料，晚上卻帶她去鎮上最好的酒樓，讓她敞開肚皮吃，眼神溫柔，沒有半分不舍。
後世之人何曾想過，天衍宗掌門座下弟子，那個光風霽月的清冷道君，在入門之前還去碼頭給人扛過貨，也幫人搬過磚......
聽瑤任由裴長蘇牽着自己，坐在桃源村的一處秋千上。
青年立於她身後，晨光透過稀疏的葉片，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他拿起不知何時備好的木梳，動作輕柔而熟稔，耐心地爲她梳理着散亂的長發。
她從地下世界回來的時候，日光還在天邊的雲幕之後，天還沒那麼明亮。
現在她安靜坐在秋千上，等待着兄長像小時候那樣爲自己梳頭，東邊已經染盡了紅輝，耀眼至極。
通紅的旭日正從東方那片雲錦之後冉冉升起，漸漸地，紅霞越來越明顯，最後萬道金光投向蘇醒的大地。
直至......天光大亮。
溫暖的陽光毫無保留地落在少女仰起的臉上，映得她微微眯起眼，眸子隱隱漾着水光。
“裴長蘇。”
她忽然直呼其名，這讓青年愣了一瞬，不過手中梳頭的動作倒是沒停。
“嗯？”他低聲應着。
“你不可以給葉嬌嬌梳頭。”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絲蠻橫。
裴長蘇失笑，語氣依然溫柔似水：“我爲什麼要給葉姑娘梳頭？”
“我不管，總之不許就是不許。”聽瑤坐在秋千上肆意甩着兩條腿，方才的陰鬱仿佛被這明亮的晨光驅散了幾分，顯露出少女的明媚，“總之不許就是不許！我不喜歡她，所以哥哥你也不準喜歡她。”
她猛地轉過頭，雙手叉腰，略帶警告地瞪着他：“一點點也不可以！要不然......”她拖長了調子，“我會生氣的！”
裴長蘇看着她這副模樣，眼底的笑意更深，帶着縱容：“哦？怎麼個生氣法？”
“永遠不理你了，我們倆絕交。”少女一本正經，“裴長蘇，如果這樣的話，那你就沒有妹妹了。”
青年眉眼彎了彎，像是被她逗笑了，寵溺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妹妹說什麼，哥哥就聽什麼。”
“真的？”聽瑤沒想到會這麼容易鬆口，狐疑地轉了轉眼珠，滿臉的不相信。
畢竟在她看來，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真的。”他嗓音低沉，帶着磐石般的篤定，“哥哥不能沒有妹妹。”
“還有一件事。”
“還有？”裴長蘇挑眉，有些訝異。
少女點頭如搗蒜，語出驚人：“除了不能給她梳頭發，你還不能脫她的衣裳，不可以和她躺在一起睡覺，也不準......”她忽然頓住，看着裴長蘇瞬間僵住的表情，“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裴長蘇的臉色隨着她驚世駭俗的話語迅速沉了下來，眉頭緊鎖，耳根似乎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聲音都繃緊了：“瑤瑤......你、你這些渾話都是跟誰學來的？！”
聽瑤披着十六歲的皮，內裏早就不是十六歲純情少女的芯子，原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現在被兄長這麼一點，頓覺尷尬之意襲來。
裴長蘇深吸一口氣，試圖開口：“瑤瑤，你......”
“你別跟我說什麼長兄如父這種話！”聽瑤猛然打斷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們本來就不是親兄妹，我不喜歡聽那一籮筐的說教。”
前世因爲葉嬌嬌，兄長即便表面上仍護着她，私下也沒少用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約束她、說教她。
她就是鑽了牛角尖，就是不想聽！
反正她早就被天道書卷釘在“惡毒”的恥辱柱上，骨頭都歪了，何須再裝什麼真善美？
重活一世，她只認一個死理：不吃虧，不服輸，只要還剩一口氣，就與這該死的天命抗爭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