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薇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正皺着眉頭看着她們。男人穿着一身半舊不新的中山裝,扣子扣得一絲不苟,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只是鬢角有些發白。他身材不高,但背挺得很直,臉上帶着一種常年身居管理崗位而形成的嚴肅和挑剔。
林知薇認得他,這人是張建辰的父親,張德順,廠裏技術科的老資格師傅,最近正削尖了腦袋想競爭副科長的位置。
周淑蘭見到他,臉上堆起笑,客氣地打招呼:“張師傅,早上好。這是我兒媳婦,她今天跟我來,是想找廠長有點事。”
張德順的目光落在林知薇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那眼神裏沒有半分欣賞,全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
在他眼裏,這個女人長得太妖嬈漂亮,一看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自從她男人犧牲後,更是成了個麻煩的寡婦,前兩天剛因爲她在家屬樓丟了那麼大的人!
一想到這事,張德順心裏的火就往上冒。他把自己的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林知薇在他這裏,就是個必須遠離的掃把星。
“找廠長?”張德順冷笑一聲,“廠裏有廠裏的規矩,她一個家屬,有什麼資格直接找廠長?”
“如果人人一句有事就可以見廠長,那我們這個廠子還轉不轉了?”
“這……”周淑蘭一時語塞,她總不能當着張德順的面,說自己兒媳婦有本事解決全廠都頭疼的技術難題吧?這話說出去,別說張德順,換了誰都不會信。
她有些着急,壓低了聲音說:“張師傅,是真的有要緊事,關系到咱們廠的大問題。”
“大問題?”張德順的笑意更冷了,他瞥了一眼林知薇,陰陽怪氣地說:“她能有什麼關系到廠裏的大問題?是她那點錢不夠花了,想來廠裏打秋風?我告訴你們,沒門!廠子不是誰家的提款機!”
這話說的刻薄又難聽,周淑蘭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氣得說不出話來。
周圍一些路過的工人也停下腳步,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那不是包裝車間的周淑蘭嗎?她旁邊那個是她兒媳婦吧?長得真俊。”
“是啊,就是顧團長的遺孀。聽說前兩天把張技術員的兒子給堵在家屬院要債,鬧得挺厲害。”
“這張師傅是張技術員的爹吧?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議論聲不大,但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張德順的臉色更難看了,他覺得林知薇就是故意讓他當衆難堪。
林知薇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張德順表演。直到他說完,她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張師傅,您是廠裏的老師傅,說話得講證據。我今天來,不是爲了我自己,是爲了廠裏白雪肥皂的問題來的。”
她說到解決白雪肥皂的問題,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張德順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滿是譏諷。
“就你?一個連大學都沒讀過的年輕女人,你懂什麼叫肥皂?你懂什麼叫化工?”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臉傲慢,“我們技術科,那麼多化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還有我這樣搞了一輩子技術的老骨頭,研究了幾個月都沒點頭緒。你一來,就有辦法了?你以爲你是誰?天上的神仙下凡嗎?”
“是不是神仙,試了才知道。”林知薇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能不能解決問題,也不是靠嘴上說的,得靠事實。廠長既然放了話,誰能解決問題,誰就能上。我只是想來試試,爲廠裏出一份力,也爲廠子掙條活路。張師傅,您要是沒法解決,總不能攔着別人來想辦法吧?這要是耽誤了廠子的大事,您擔待得起嗎?”
她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既點明了來意,又把一個“爲了廠子”的大帽子扣在了張德順頭上。
張德順被她堵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他怎麼可能讓這個女人進廠!要是真讓她瞎貓碰上死耗子,解決了問題,那她豈不是要進技術科?到時候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跟自己兒子眉來眼去,那還了得!
更何況,他壓根不信林知薇有這個本事。他覺得這女人就是想借這個由頭進廠,博取名聲,好繼續纏着他兒子!
想到這裏,張德順心一橫,擺出了領導的架子。
“擔待不起?笑話!我告訴你們,廠長今天一早就去市裏開會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現在廠裏的生產安全,我說了算!”他故意誇大自己的職權,“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廠區重地,閒雜人等一律不準入內!”
他轉頭對着傳達室的門衛大吼一聲:“小王!還愣着幹什麼!把這個女同志給我請出去!要是讓她闖進去,出了安全事故你負責嗎?我們北春廠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的地方嗎?”
那個叫小王的年輕門衛被他吼得一個激靈,趕緊從傳達室裏跑了出來,一臉爲難地攔在林知薇面前。
“這位同志,對不住了,廠裏有規定,您……您還是請回吧。”
周淑蘭嘴笨,拉着張德順的袖子,“張師傅,廠裏現在的情況您比我們更清楚。我這兒媳婦確實有些不一樣的想法,是關於咱們洗衣皂的。能不能請您幫個忙,帶我們去和技術科的同志見個面?成不成另說,好歹給個機會讓他們聽聽看。”
“沒有幫忙!”張德順一把甩開她的手,態度強硬,“周淑蘭,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居然信一個黃毛丫頭的話!我警告你,趕緊把她帶走,不然連你也別想在廠裏幹了!”
說完,他背着手,頭也不回地朝廠區裏走去,留給衆人一個官威十足的背影。
周淑蘭的肩膀垮了下來,卻又無可奈何。這麼好的機會,就這麼被張德順給攪黃了。
“這……這可怎麼辦啊?知薇。”周淑蘭的聲音裏滿是自責和無力。
林知薇扶住她的胳膊,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算了,媽,這不怪您。張德順這個人聰明得很,每一句話都是照着廠裏的規矩來,廠區重地,外人不讓進,廠長不在,他作爲技術科的老師傅維持生產秩序,聽上去一點錯都沒有。”
周淑蘭一愣,沒想到林知薇非但不生氣,反倒替張德順說起話來。
林知薇看出了她的疑惑,繼續說:“他把規矩用得滴水不漏,誰也抓不住他的錯處。咱們硬闖,才是不占理。今天進不去就算了,不急在這一時。”
她的聲音很平穩,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周淑蘭慌亂的心也跟着定了下來。
林知薇從自己外套的內側口袋裏,小心地掏出一個用新手帕包着的東西,打開來,是一塊顏色微黃、方方正正的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