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護國寺回宮的馬車上,沈莞挨着林氏坐着,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張因心情愉悅而愈發嬌豔明媚的小臉。
她挽着林氏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着寺中所見,哪株古樹形態奇特,哪處殿宇的壁畫精美,又說起知客僧奉上的素點心如何清甜可口。
林氏寵溺地看着她,聽着她軟語呢喃,只覺得這沉悶的車廂都因這丫頭鮮活了起來。她輕輕點着沈莞的鼻尖,笑道:“瞧你,不過是出趟門,就跟那出了籠子的雀兒似的。在宮裏,太後娘娘難不成還拘着你了?”
沈莞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帶着點撒嬌的意味:“姑母待我自然是極好的,宮裏什麼都有。可那是在宮裏呀,規矩大,走路要先邁哪只腳都得思量思量,哪有跟叔母在一起自在?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她說着,又將腦袋靠在林氏肩上,軟軟地道:“阿願真想日日都和叔母在一起。”
“傻孩子,淨說傻話。”林氏心中受用,摟着她笑道,“你如今是太後娘娘跟前的人,身份不同往日,豈能如在家中一般隨意?不過……”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今日在寺中,我瞧着安遠伯夫人似乎多看了你幾眼,還向我打聽你來着。”
沈莞立刻坐直了身子,秀眉微蹙:“叔母可莫要理會他們家。那位世子爺……”她想起入京時見到的那一幕,撇了撇嘴,“並非良配。”
林氏見她神色,心知必有緣故,便也不再多問,只道:“你放心,你的婚事,自有太後娘娘和你叔父做主,定要千挑萬選,尋個最合你心意的。”
她看着侄女絕色的容顏,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擔憂,這般品貌,也不知將來要配怎樣的兒郎,才能護她一世安穩順遂。
回到慈寧宮,太後早已等着了。見沈莞進來,便笑着招手:“玩瘋了?可算知道回來了。”
沈莞立刻換上那副端莊優雅的步態,行至太後跟前,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聲音溫婉:“姑母萬安。勞姑母掛心,阿願與叔母在寺中爲姑母、爲陛下、爲叔父一家都虔誠祈福了,不敢耽擱,便即刻回來了。”
她語氣恭謹,姿態完美,儼然一位教養極佳的世家貴女典範。
太後看着她這瞬間的“變臉”,再想起林氏信中描述她在宮外時那活潑嬌憨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指着她對身旁的蘇嬤嬤道:“你瞧瞧這丫頭,在本宮面前也裝上相了!快收起你這套,說說,今日玩得可還開心?”
沈莞見被拆穿,也不窘迫,立刻恢復了靈動,笑嘻嘻地湊到太後身邊,親自接過宮女手中的溫茶奉上,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今日見聞。
說到那素點心時,還遺憾地咂咂嘴:“只可惜不能帶回來給姑母嚐嚐,那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甜而不膩,清香軟糯,姑母定會喜歡。”
太後被她逗得直樂,摟着她道:“瞧你這饞貓樣兒!既然喜歡,明日讓御膳房也試着做來便是。”
“真的?姑母最好了!”沈莞歡喜不已,抱着太後的胳膊輕輕搖晃,那嬌憨依賴的小女兒情態,與方才進門時那個端方貴女判若兩人,引得太後和蘇嬤嬤又是一陣笑。
沈莞在慈寧宮衆人面前,早已摸清了分寸。在太後和極親近的嬤嬤宮女面前,她可以放鬆做自己,流露出些許天真嬌態;
但在其他宮人乃至前來請安的妃嬪命婦面前,她永遠是那個舉止合度、言談得體、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疏離的沈家貴女。
這收放自如的反差,太後看在眼裏,既覺好笑,又暗贊她聰慧通透。
與此同時,乾清宮內。
蕭徹批完最後一本奏折,指尖揉了揉眉心。殿內燭火通明,映着他沒什麼表情的側臉。
白日裏護國寺那嬌軟又大膽的祈願聲,不受控制地再次縈繞耳邊。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那丫頭跪在佛前,蹙着眉尖,一本正經地補充着那些“夫婿條款”的模樣——家世清白、無通房妾室、品行端方、懂得情趣、知曉尊重、容貌俊朗、婆母明理……
一條條,一件件,清晰得仿佛在擬定一份契約。
與他所知的、那些一心攀附富貴、或是追求才子佳人浪漫話本的閨閣女子截然不同。
她所求的,是一種極其現實又近乎理想的……舒適。
荒謬之感再次涌上心頭,但這一次,其中夾雜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玩味與審視。
他起身,踱步至窗前。夜空繁星點點,秋夜的涼意透過窗紗滲入。
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出慈寧宮初見她時,那驚心動魄的絕色;以及後來用膳時,她那副低眉順目、謹小慎微的模樣。
兩幅畫面交織,與佛前那個膽大包天、挑三揀四的許願者重疊在一起。
蕭徹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這沈家阿願,倒是個表裏不一的。有趣。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她列出的那些條件。家世清白,無通房妾室,品行端方,懂得尊重女子,還要容貌俊朗,懂得情趣,婆母明理……
放眼整個京城,符合前幾條的年輕子弟或許還能挑出幾個,但要將這些條件全部滿足,尤其是“無通房妾室”、“懂得尊重”、“婆母明理”這幾條,恐怕……寥寥無幾。
高門大戶哪個不是關系錯綜復雜?哪個世家子弟婚前沒幾個房裏人?哪個婆婆不想拿捏兒媳?
她這願望,未免求得太滿,太過理想化。
念頭轉動間,他忽然想到,她畢竟是母後真心疼愛的侄女,也是他名義上的表妹。
沈家滿門忠烈,就剩下這點血脈,母後一心盼她安穩,他就多看顧幾分吧。
既然她有此“宏願”,而自己恰好知曉了……
蕭徹負手而立,深邃的目光望向慈寧宮的方向。
罷了,既是表妹,將來若有機會,他便替她留意一二,看看這滿京城的青年才俊中,是否有那麼一兩個,能勉強符合她這挑剔條件的。
至於她是否能如願……
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以及佛祖是否真的如此靈驗了。
他收回目光,轉身走回書案前,神色已恢復一貫的沉靜冷然。
這些許的漣漪,於他波瀾壯闊的帝王生涯而言,不過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只是,那抹鮮活的、帶着矛盾色彩的影子,似乎已在不經意間,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餘波雖微,卻已悄然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