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徹的馬車駛離相府,那玄青色的車影消失在長街盡頭,仿佛帶走了所有無形的威壓。府門緩緩合上,李相臉上的恭敬與謙卑如潮水般褪去,轉而化作一種深沉的疲憊與思索。
他並未立刻返回書房,而是站在庭院中那株古老的銀杏樹下,望着滿樹金黃的扇形葉片,默然不語。
李知微並未走遠,她一直候在通往內院的月洞門旁,見父親獨自立於庭中,便知時機已到。
她整理了一下並無形亂的衣襟和鬢發,步履依舊輕盈,走到李相身後,柔聲喚道:“父親。”
李相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女兒沉靜秀美的臉龐上,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微兒,方才……你都看清了?”他聲音不高,帶着老邁的沙啞。
李知微微微垂首,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聲音平穩無波:“女兒看清了。龍章鳳姿,天日之表,威儀內蘊,深不可測。”她用的是極標準的評語,聽不出個人情緒。
李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是啊,深不可測。爲父侍奉三朝,自問閱人無數,卻始終看不透這位年輕陛下的心思。他今日前來,名爲探病,實則……”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轉而問道,“你覺得,陛下對你……印象如何?”
李知微抬起頭,目光清亮,帶着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分析:“陛下……未曾多看女兒一眼。言語之間,淡漠疏離,如同對待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她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女兒奉上的雪梨湯,他未曾瞥過一眼。言談舉止,女兒自問並無差錯,但……似乎並未能引起陛下絲毫興趣。”
她的話語裏沒有失落,只有精準的判斷。
李相眉頭緊鎖,這正是他最擔憂的地方。陛下對女色如此淡漠,連他精心培養、才貌冠絕京城的女兒都無法讓其側目,那選秀之路,恐怕比他想象的更爲艱難。
“陛下登基不久,心思全在朝政穩固、清除積弊之上。前幾日朝堂上雷霆拒諫,你當知曉。此時……並非良機啊。”
“女兒明白。”李知微輕輕頷首,唇角卻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正因陛下心思深沉,不耽於女色,才更顯難得。若輕易便被美色所動,反倒落了下乘。”她目光轉向父親,聲音壓低了些,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父親,正因前路艱難,才更需早作籌謀。陛下越是如此,後宮之位便越是緊要。一旦有人占據,再想動搖,便難如登天。”
她頓了頓,繼續道:“今日雖未得青眼,但至少,女兒在陛下面前留下了印象——一個知書達理、孝心可嘉、進退有度的相府千金。這便夠了。來日方長,有些種子,需得慢慢播種,耐心等待發芽的時機。”
李相看着女兒眼中那與柔美外表截然不同的銳利與野心,心中既是欣慰,又有些莫名的寒意。他沉吟片刻,道:“話雖如此,但陛下態度堅決,短期內恐難有機會。你……需得沉住氣。”
“女兒省得。”李知微再次垂首,姿態柔順,“女兒不會輕舉妄動。只是,父親在朝中,也需多加留意。陛下重實幹,惡虛言。那些只會空談風花雪月、或是企圖憑借裙帶關系上位的,必不得聖心。父親或可在此處,讓陛下看到相府的價值。”
她的話點到即止,李相卻已了然。
這是要他更加務實,在政務上展現出不可或缺的作用,從而鞏固相府地位,爲女兒將來的可能鋪路。
“爲父知道了。”李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背負了更多,“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勿要對他人提起。”
“是,女兒告退。”李知微盈盈一拜,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向內院。秋日的陽光照在她月白的衣裙上,背影依舊婀娜清雅,卻透着一股堅毅決絕的意味。
李相獨自站在銀杏樹下,看着女兒遠去的身影,又抬頭望了望湛藍高遠的天空。
帝心難測,前路漫漫。他這把老骨頭,爲了李氏一族的榮光,爲了女兒那看似渺茫卻又堅定不移的志向,恐怕還要在這波濤詭譎的朝堂上,繼續搏殺下去。
風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盤旋落下,無聲無息。
李知微回到自己位於相府內宅深處的閨閣“漱玉軒”,院中幾叢晚菊開得正好,清冷的香氣在午後空氣中若有似無地浮動。
她步履未停,徑直走入內室。
貼身大丫鬟錦書見她回來,連忙迎上前,臉上帶着幾分按捺不住的好奇與期待:“小姐,您回來了?前頭……”她雖未明說,但眼神裏的探詢意味十分明顯。
李知微卻仿若未聞,連眼角餘光都未曾掃向她,只淡淡道:“備水,淨手。”
她的聲音依舊柔婉,卻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淡。
錦書心中一凜,立刻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垂首應了聲“是”,悄無聲息地退下去準備。
室內熏着淡淡的百合香,與李知微身上那股清冷的書卷氣頗爲契合。她在梳妝台前坐下,那面光可鑑人的菱花銅鏡清晰地映出她姣好的面容——眉目如畫,膚光勝雪,是京城公認的絕色,更是才情與儀態完美結合的典範。
錦書端着盛滿溫水的銀盆回來,小心伺候她淨了手,又用柔軟的細棉布輕輕拭幹。
整個過程,李知微始終沉默着,目光落在鏡中的自己身上,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審視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梳頭。”她再次開口,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是。”錦書拿起那把象牙雕花梳篦,動作輕柔地開始梳理李知微那一頭烏黑濃密、光澤可鑑的青絲。梳齒劃過發絲,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李知微閉上眼,似乎是在享受這片刻的鬆弛,但錦書卻從她微微繃緊的唇角,和那放在膝上、指尖無意識蜷縮的雙手,看出了小姐內心絕非表面這般平靜。
銅鏡裏,那張臉完美得毫無瑕疵,可錦書卻覺得,此刻的小姐比任何時候都難以接近。她不敢多問,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着,將發絲一縷縷梳理通順。
忽然,李知微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地看向鏡中正在爲她挽發的錦書。
“今日的發髻,過於繁瑣了。”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冰冷的審視。
錦書手一抖,連忙道:“小姐恕罪,奴婢是想着今日或許要見貴客,所以……”
“貴客?”李知微打斷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譏誚的弧度,“什麼樣的貴客,需要我相府千金如此刻意逢迎?”
錦書嚇得臉色一白,噤若寒蟬。
李知微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鏡中的自己,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卻字字清晰:“記住,無論面對何人,相府小姐的風骨與氣度,才是根本。過猶不及。”
“是,奴婢記住了。”錦書低聲應道,心中卻是波瀾起伏。小姐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她是在反省自己今日在書房的表現?還是……在告誡她什麼?
李知微不再言語,任由錦書拆掉原本略顯華貴的發髻,重新挽了一個更爲清雅簡練的單螺髻,只簪一支素淨的銀簪。
鏡中的人影,瞬間少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柔美,多了幾分疏離與冷峭。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神深邃。
陛下那淡漠的一瞥,那毫無波瀾的回應,如同冰冷的秋水,澆滅了她心底那一絲微弱的僥幸,卻也激起了更深沉的鬥志。
那樣的男子,豈是尋常脂粉、淺薄才情所能打動的?
她需要的,不是急於表現,而是更深沉的耐心,更精準的算計,以及……更強大的資本。
父親在朝中的位置,李氏一族的人脈,還有她李知微京城第一才女的名聲,這些都是她的籌碼。但還不夠。
她輕輕撫過鏡中自己冰冷的倒影。
美色是武器,但絕非唯一的武器,甚至不是最有力的武器。她要做的,是讓陛下看到,她李知微,不僅僅是空有才貌的閨閣女子,更是能與他並肩、理解他抱負、甚至能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的……盟友。
這條路很難,布滿荊棘。但她李知微,從不是知難而退之人。
“更衣。”她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將那件雨過天青色的素錦裙拿來。”
她要摒棄所有可能引起反感的華麗與刻意,回歸最本真、也最高不可攀的姿態。
錦書連忙應聲,不敢再有絲毫怠慢。她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那看似柔弱的身軀裏,仿佛蘊藏着鋼鐵般的意志和深不見底的城府。
窗外,秋日晴空,萬裏無雲。而漱玉軒內,卻仿佛醞釀着一場無聲的風暴。
李知微換好衣裙,走到窗邊,望着庭院中那幾株傲霜的秋菊,目光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