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爲什麼,想救就救了。”於一垂眸看着阿春枯瘦的面容,“你在這裏住着就是,我救你沒有什麼企圖。”
她從懷中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桌面上,“不用來找我,有事就跟這裏的人說,她們會上報到我那裏。”
於一走了,剛拉開門,元寶掉了進來。
四目相對,有尷尬蔓延。
元寶嘿嘿笑了兩聲,“不小心摔了一跤,怎的就摔到你面前了。”
於一沒跟他計較,微微頷首道,“勞煩你們了。”
元寶誠惶誠恐,“客氣,客氣了。”
離開小院,於一直奔軍營。
當日下午,一行人便到達了文廈城。
這裏正在戒嚴,城門關牢,城外到處可見巡邏的隊伍。
“我行動太惹人耳目,不過我可以把你塞進斥候的隊伍,他們行動相對自由。”
於一點頭,“可以,但我要先熟悉一下布防圖。”
連祁遞給她,“這是拓本,閱後即焚。”
當晚,於一看着那張泛黃的圖紙在火光中化爲灰燼。
第二日,連祁給她送來了一個小盒子。
打開來,是一張燒傷面具。
剛好貼合她的右半邊臉。
她摘去眼罩,貼上面具,戴上了黑色的帷帽。
那燒傷做的很新,連祁對外解釋是他的一名親兵出任務時意外被大火毀了容。
於一就這麼混進了斥候的隊伍。
文廈城因爲戒嚴與另外兩城的信息並不互通,於一雖然在後方軍營裏出了把名,但因着是連祁親自挑走做親兵的,並沒有人懷疑什麼。
此時的她並不知道宋清晏要借此爲她造勢,她只是接了系統的任務,又受到長公主殿下的委托,這才要好好幹。
清平縣與文廈相隔百裏,冬日裏雙方都不好將戰線拉得過長,是以和平了許久。
從文廈主城往東十裏,是一座山,名爲空谷,山體正中有一條巨大的裂縫,直通南北。
但裂縫出現已久,谷內的岩石被烈風刮得支離破碎,走進去容易遭遇落石。
是以這裏只有谷口日日有巡邏士兵輪值,山谷內部的情況如何,他們一概不知。
從這座山往東,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平原,沒有任何遮擋物。
文廈城外的護城河此時開化不久,還有一層薄薄的浮冰,是後來形成的。
於一進了斥候隊伍,也不是時時都能在外,她等了兩天才輪到外出打探消息。
仗着騎馬技術好,跑得快,於一壓縮了一半時間,極限返回。
清平縣主城也在戒嚴,但沒有文廈那麼嚴防死守,從外圍也看不出裏面的情況。
只是城門緊閉,出入查的嚴,並不是不準進出。
蠻人的巡邏隊環繞着這裏,不說全方位無死角,但也差不多,想要潛入窺探的便都作罷。
從空谷北部的入口向內探了一百米,她將走道中間地面上的一些落石搬到了山壁兩側,僞造有人頂着盾牌行過的假象。
這山谷的裂隙並不全是絕壁,接近中間的地帶有一道坍塌過形成的緩坡,可以從此處進入山體東部的密林,直擊文廈。
於一又貼着山壁飛速掠過一段距離來到緩坡,她自己行動跑得快,並沒有被落石砸到。
但若是大批人行軍,被砸是不可避免的。
她在緩坡口用刀砍出一條小路,僞裝成蠻人入林的路口。
回城時,於一遠遠望了一眼守在空谷口的那支巡邏隊伍,眸光晦暗。
與此同時,盛京。
同時收到了連祁和元寶報告的宋清晏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兩人的來信內容。
對於一的做法,她是認可的。
而且宋清晏並不是很擔心布防圖被賣,擔心蠻人揮刀南下。
以宋雲舟的腦子,除了賣張布防圖也做不出別的事了。
他也不想想,一旦文廈守城的人有一個發現不對,逃了出來。
一頂通敵叛國的大帽子扣下來。
有最大的嫌疑不就是他宋雲舟嗎?
封平郡可是他的地盤。
且丹陽和關雎的防御工事是連祁照她吩咐,親自盯着做的。
蠻人就算攻下了文廈城,也不可能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真正讓宋清晏眉毛擰起來的,是元寶和連祁都提到的那個“阿春”。
軍妓營出身,有孕,五兩銀子高價買下,安排在她給的公款房。
理智告訴她,於一和阿春之間沒有什麼不正當關系。
宋清晏大概也猜得到於一爲什麼救她。
但這都不妨礙她心裏生出那股微妙的不爽。
看來任務還是不夠重,還能分出精力去做這種英雄救美的事。
好的很。
宋清晏掀了掀眼皮,看向暗一,“讓小四去查查那個阿春,查透徹了。”
宋清晏頓了頓,指尖在桌面上輕點,“於一既然‘請’他幫忙照看,那就讓他多用點心,阿春的一應飲食起居,身體狀況,包括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夢話,都給我仔細記下來,定期匯報。”
暗一領命下去。
見她忙完,大黃甩着結實的尾巴湊過來了,大舌頭討好的舔着宋清晏的手。
長公主殿下倒也沒嫌棄它,不過她這會兒心情不太美妙。
於是乎,大黃被揪住了臉皮,狗眼無辜的和宋清晏對視。
“你主子不好好幹活,你代她受罰可好?”
宋清晏清透的眸中劃過一抹冷然。
她鬆開大黃的臉,拉開桌案下的竹筐。
裏面盛着於一在鎮關山時給大黃做的肉幹,數量很多,一直到現在都沒吃完。
一根色澤暗紅,形狀勻稱的肉幹遞到大黃嘴邊。
它心滿意足的咬住,去一邊啃食。
宋清晏淡淡看着它,語氣聽不出喜怒,“倒是對誰都好,可人心隔肚皮,還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給連祁傳信,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接手文廈軍務之後,私下分一部分給於一處理,讓她別閒着,好好學學怎麼當好一個將領。”
暗處傳來一聲“是”。
宋清晏起身,用手絹擦着指尖。
不是很閒嗎?
那就多幹點活好了。
她的人情可不是那麼好拿的。
若不是安排得當,馬上要改頭換面去做任務的檔口整這出,和找死有什麼區別。
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
救得了一個,還能救下所有人嗎?
只有得權得勢了,才有資格捅破這吃人的地獄。
畢竟無能者的呐喊總是被無視。
敲門聲響起,暗六的聲音隔着門板傳過來,“殿下,祭祖的翟衣已經做好送來了,您要試一下嗎?”
“好。”
廣袖禮服采用了大面積的深青色,邊緣有半尺寬的暗紅繡帶,金線摻雜着白線繡出翟鳥花紋。
莊重又肅穆。
暗六幫着宋清晏將衣服穿好。
因着是量體裁衣,她穿着非常合襯,冷臉時顯得氣勢十足。
“行了,收起來吧。”
宋清晏坐下,繼續處理信件,眼波一轉,望見小臂內側那條細細的疤痕,思緒飄遠。
她的記憶裏已經沒有太多寧妃的影像了,隔了十四年,若不是有畫像,她怕是連自己母親的長相都記不清了。
這條疤痕,是寧妃死的那年,留下的。
那時候她六歲,她的母妃非常受寵,於是小小的她也經常能見到宋翊宸。
只是她不明白,爲何每次自己的父皇來過之後,母妃總是會面色蒼白,還不允許她像往常那樣撲進她懷裏。
寧妃死的那天是個暴雨天。
她隨皇帝微服私訪,當日出發時便是陰沉沉的天,不過半晌就天降暴雨。
宋清晏不知道他們出宮,像往常一樣在寢殿裏等寧妃來召她用晚膳。
可是左等右等也沒有人來喊她。
她去問母妃的貼身宮女阿眠,卻在剛踏進主殿的時候,被突然造訪的王昌帶去了養心殿。
然後,她看到母妃慘白的面色,微服私訪的裙裝被撕開一條大口子。
一支利箭貫穿了她的胸膛。
寧妃的胸口還在微弱起伏。
看到宋清晏來了,她吐掉嘴裏的人參片,艱難的沖她招招手。
小宋清晏見到這副場景已經全然不知所措,愣愣的走過去抓住了母妃的手。
寧妃的聲音沉重的響起,夾着氣聲,眼淚不斷的從她眼角滲出,沒入了發尾,“小乖,阿娘不能…陪你長大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手死死攥着宋清晏的手腕。
“阿娘……阿娘!”
任憑她如何呼喚,那只手還是沉甸甸的落了下去。
而宋清晏的右臂內側,留下了一道被指甲劃出的血痕。
悲傷將她淹沒,來不及思考自己的母親爲何要在死前留下這樣的東西給她。
一瞬間,周圍的慟哭聲此起彼伏的響起,孩童尖銳的哭聲將殿外的雨幕撕開一道口子。
有閃電“唰”的掠過,照亮了一張張驚惶迷茫的臉。
寧妃死後,皇帝下令朝野上下齋戒七日爲其祈福,越過當朝皇後追封寧妃爲榮佳皇後,以彰其救駕有功。
雷厲風行的程度遠超以往,且任何人在早朝上提及此事都會收獲皇帝的陰冷的表情。
好像下一秒說出一個不合他心意的字,都會被砍頭。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爲此,大臣們無一敢說此舉不合禮法。
榮佳皇後入皇陵,不可謂不是風光大葬。
哭了許多天,眼睛一直腫着的小宋清晏,迷迷瞪瞪的跟着送葬隊伍前往皇陵。
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一抔抔黃土落在棺木上,皇帝在一旁以淚洗面,宋清晏直愣愣的看着棺材,臉上沒有表情,好似沒了生機的瓷娃娃。
直到回了寢殿,白綾都被收起來,她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寧妃所住的暖春殿,空空蕩蕩只剩下她一人。
宋清晏拒絕了宋翊宸將她移交給高位嬪妃撫養的詢問。
她要來了阿眠。
也是從阿眠接手她的那日起,宋清晏才真正了解了這位大齊的帝王。
究竟是怎樣一個冷血又病態的人。
……
“你說什麼?”高慶豐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
連祁面無表情,“我請求在空谷附近加派人手巡邏。”
這幾日,於一又出去探了幾次消息,她和同隊的斥候打好關系,回程時有意無意的引着他發現空谷的異樣。
這人有點小聰明,但不多。
他明顯發現了異樣,卻忍着沒跟於一說,回城之後,專門找了空谷巡邏隊裏的兄弟,讓他幫着去查驗。
結果這一查,真就查出了問題。
兩人興沖沖的上報,以爲自己要拿軍功了,結果被高慶豐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
他本想壓下這件事,但連祁在這裏,怎麼可能讓他不聲不響的處理掉。
於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高副將,明知有險情,爲何不處理?人手不夠也可以從後方抽調。”
高慶豐深吸一口氣,“此事還未經確認,不可貿然行動。”
連祁挑眉,“那就請即刻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