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東京灣“認知扭曲體”的消散,並未給城市帶來真正的安寧。相反,它像一根針刺破了某種臨界點。TLT最高決策層——“忘川管理委員會”——在事件分析報告(尤其是指揮官標注的“異常幹涉讀數”)送達後,連夜召開了緊急閉門會議。

會議沒有窗戶,只有環形的冰冷金屬牆壁和懸浮在半空、顯示着復雜數據流與監控畫面的全息屏幕。委員們的身影隱藏在昏暗光線中,聲音經過特殊處理,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特征。

“B7區事件,目標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污染協同性與形態不定性。常規戰術效能評估下降至47%,戰後周邊三公裏內民衆出現集體性焦慮、噩夢回溯比例激增,超出了‘基線幹擾’範疇。”一個冰冷的電子音匯報。

“情報部門分析,目標形成與近期新宿及周邊區域的‘彌散性負面情緒指數’異常攀升存在高度關聯。模式分析顯示,存在非自然的‘引導’或‘催化’痕跡,但源頭無法鎖定,疑似爲新型‘相位污染’。”另一個聲音補充。

“現場捕捉到的‘未知空間擾動殘留’,能量特征與現有‘來訪者’科技數據庫無法匹配,也未檢測到明確的‘光之傳承者’波動。初步判定,可能爲異生獸進化過程中產生的、罕見的‘自發性空間畸變’。”第三個聲音給出一個保守但符合TLT認知框架的解釋。

數據,分析,概率,威脅評估……會議在絕對的理性氛圍中進行。但白羽若能潛入,便會感知到那冰冷數據與邏輯推演之下,一股深沉、頑固且不斷滋長的集體恐懼。他們恐懼的不僅是異生獸本身的破壞力,更是其日益詭譎的形態和對社會精神穩定的侵蝕能力。他們更恐懼的是失控——對局勢的失控,對信息的失控,最終是對人類文明自我認知與延續能力的失控。

“爲了應對此類‘認知污染型’威脅的擴散風險,防止大規模社會恐慌與集體心理崩潰,維持‘隔絕協議’的有效性,”一個顯然是主導者的聲音最終響起,音調平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委員會決議:在東京都及周邊潛在高風險區域,啓動‘忘川’系統——第三階段主動幹預協議(代號:靜默洪流)。”

決議通過,無聲無息,卻在虛擬世界引發了滔天巨浪。

所謂的“忘川”,遠非白羽最初理解的、僅針對目擊者的記憶消除設備。它是一個龐大、精密、根植於“來訪者”光量子情報操控技術的系統性社會記憶管控矩陣。第三階段“靜默洪流”啓動,意味着這個矩陣從“被動響應”(消除目擊者記憶)轉爲“主動幹預”。

那一夜,無數東京市民在睡夢中,或是在白天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感到一陣極其輕微的、仿佛耳鳴般的眩暈,眼前閃過幾幀難以捕捉的扭曲光影,隨即恢復正常。他們不會記得昨夜東京灣方向隱約傳來的、被官方解釋爲“工業事故演習”的悶響與閃光;不會深究爲何手機新聞推送裏關於“灣岸區異常天氣”的簡短報道語氣如此含糊;更不會察覺,自己內心深處對都市安全的某絲疑慮、對媒體報道的某點困惑,如同被橡皮擦輕輕抹去,只留下一片平滑的、略帶疲憊的“正常感”。

TLT的“記憶稅”,開始了。它以人類無法察覺的方式,對特定時間、特定區域的集體意識進行“修剪”和“平整”,將“異常”的棱角磨平,將“不合理”的疑點消解,維持着社會認知表面的“潔淨”與“穩定”。代價是,個體的真實感知與集體的歷史記憶,被悄然篡改、稀釋。那670個在新宿消失的名字所引發的、本應持續拷問社會的深層創傷與反思,在這“靜默洪流”的沖刷下,進一步沉入集體潛意識的淤泥底層,被覆蓋上厚厚的、名爲“官方敘事”的混凝土。

白羽是極少數能清晰“看見”這場無聲洪流的存在。她站在公寓窗前,感知如同精密的雷達,掃描着城市上空那無形的信息湍流。她“看”到無數細微的、攜帶着特定“修正指令”的光量子數據包,如同隱形的納米蜂群,通過通訊網絡、廣播信號、甚至城市電力系統的諧波,無孔不入地滲透進千家萬戶,溫柔而強制地“校準”着人們的淺層記憶與認知傾向。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與憤怒。這比直接的暴力抹殺更令她不適。這是一種對靈魂自由與真實體驗的系統性褻瀆。姐姐白茶的理念是引導生命走向剝離情感的靜寂,而TLT的“忘川”,則是通過技術手段,強行制造一種虛假的、去除了“不安定因素”的“平靜”。兩者在追求“可控”與“穩定”的終極目標上,竟再次顯現出可悲的相似性!

她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幹擾、抵消這些“記憶修正波”,但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忘川”系統根植於整個現代信息社會的基礎架構,範圍太廣,滲透太深,如同試圖用一杯水去撲滅森林大火。她可以保護自身意識不受侵染,可以小範圍庇護個別接觸者(如她在調查中建立的有限信任的線人),卻無法逆轉這覆蓋整個都市的“靜默洪流”。

更讓她警覺的是,在“忘川”系統全功率運作的背景下,吉良澤優與她之間的“觀測者協議”通訊,變得異常困難和危險。他們原先使用的、基於特定能量頻率與心理暗示的隱秘“波段”,受到了“忘川”主動幹預協議的強力掃描與幹擾。吉良澤優傳遞來的信息變得極其碎片化、延遲,且充滿了預警意味。

“……‘靜默洪流’已啓動……監控閾值調至最高……‘預知者’頻道受到重點審查……太平洋坐標……訪問路徑已被多重加密鎖死……有新的‘候選者’被標記……TLT內部‘激進派’影響力上升……主張更主動的‘適格者’搜尋與‘保護性控制’……”

信息雖然破碎,但指向明確:“忘川”的全面啓動,不僅封鎖了社會認知,也收緊了對TLT內部異見者(如吉良澤優)和外部變量(如她,以及可能的光之傳承者)的管控。太平洋島礁的秘密被更深地掩埋。而TLT內部,主張采取更激進手段(很可能包括強制收容、實驗甚至制造“適格者”)的派系,正借由此次危機和“忘川”系統的成功運轉(在他們看來),獲得更多話語權。

白羽感到一張無形的、由恐懼、控制和科技編織的大網,正在急速收攏。姐姐白茶在網外冷靜觀察,甚至可能樂見其成——TLT的所作所爲,正是她“剝離情感噪音、追求高效控制”理念的某種粗糙但有力的現實演示。而諾亞之光的真正傳承者(如果存在),可能還未覺醒,就已經被這張網標記爲“異常物”或“戰略資源”,面臨被“保護”起來、甚至被“改造”的命運。

她不能再被動等待,也不能僅僅滿足於吉良澤優艱難傳遞出的碎片信息。太平洋島礁的坐標,必須盡快探明。那可能是打破僵局、找到真正“光之傳承”的關鍵,也可能是TLT一次危險實驗的失敗現場,隱藏着至關重要的真相。

但在“忘川”系統全面監控、TLT內部風聲鶴唳的當下,任何非常規的空間移動或能量波動,都可能觸發警報。她需要一次“合理”的、不會引起注意的“消失”。

幾天後,機會來了。一場醞釀已久的強台風即將登陸日本東南沿海,氣象廳發布了最高級別預警,東京都將迎來狂風暴雨。在自然災害的掩護下,許多正常的活動會暫停,監測系統的注意力也會部分轉移到防災救災上,能量背景噪聲將大幅增加。

白羽以“前往關西地區進行風暴題材拍攝”爲由,預訂了車票(實際上並未乘坐),並巧妙地在幾個交通樞紐和監控節點留下了符合該行程的數字痕跡。然後,在台風前鋒帶來的、足以幹擾多數精密探測器的狂風暴雨之夜,她所化的那縷金色流光,悄無聲息地沖天而起,並非西去,而是向着東南方向的太平洋深處,疾射而去。

在她離開後,東京都籠罩在台風帶來的狂暴自然力之下。“忘川”系統的“靜默洪流”依舊在背景中運行,撫平着因風暴而產生的額外恐慌。TLT的監測網絡閃爍着,過濾着海量的數據。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本應西行的“自由攝影師”,其生命信號和能量印記,徹底消失在了暴雨與海浪的喧囂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而在TLT日本總部深處,預知者吉良澤優獨自坐在他那布滿監控屏幕、卻異常寂靜的房間內。他面前的屏幕上,代表白羽的能量信號在太平洋某處悄然消失。他沉默地看着,指尖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擊出一段復雜的、無人能懂的節奏。隨後,他調出另一份高度加密的檔案,標題是:“普羅米修斯之子——第一次‘共鳴’實驗事故報告(絕密/永久封存)”。檔案的關聯坐標,與白羽前往的方向,驚人地一致。

他閉上眼睛,預知能力帶來的、關於那片海域的破碎而痛苦的未來圖景,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其中,有熾熱的光,有絕望的哭喊,有冰冷的金屬,也有……一絲微弱卻無比頑強的、仿佛在深淵中掙扎求存的“光之餘燼”。

“變量……已經入場。”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屏幕的嗡鳴掩蓋,“但舞台……早已布滿陷阱與荊棘。命運的天平,會傾向哪一邊呢?”

窗外,台風呼嘯,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爲之顫栗。

記憶被征稅,真相被流放。當洪水試圖淹沒所有不合時宜的聲音,唯一的反抗,或許就是潛入洪流之下的深淵,去打撈那顆被所有人遺忘的、沉默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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