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圖書館高大的穹頂玻璃窗,像被精心切割過的金箔,斜斜地淌落在深棕色的實木長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塊。光塊邊緣浮塵輕舞,在空氣中劃出細微的軌跡,與書架間彌漫的舊書油墨香、木質家具的沉靜氣息交織在一起,釀成一種獨屬於圖書館的、靜謐到近乎凝固的氛圍。
三樓的工藝設計專區人不多,零星幾個讀者或埋首書頁,或對着筆記本電腦敲擊鍵盤,只有偶爾響起的翻書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空曠的空間裏輕輕回蕩。蘇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着一本厚重的《現代金屬工藝解析》,深藍色的封皮已經被翻得有些磨損,書頁間夾着好幾張泛黃的便籤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
她微微低着頭,額前的碎發被陽光染成淺金色,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眸底的專注。她握着一支銀色鋼筆,筆尖在筆記本上快速移動,字跡清雋有力,每一筆都透着沉穩的力道。筆記本上不僅有工藝步驟的拆解,還有她手繪的簡易示意圖,線條流暢,標注清晰,能看出她此刻的思緒正完全沉浸在金屬鍛造與紋樣設計的世界裏。
周身仿佛籠罩着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喧囂與紛擾盡數隔絕。對她而言,此刻的圖書館是避風港,是充電站,更是她構築自己設計王國的堡壘。距離“金梭獎”截稿日越來越近,她必須爭分奪秒,將所有能利用的時間都投入到作品的完善中,尤其是在傳統工藝與現代材料的結合上,她需要更多專業知識的支撐。
“蘇晚學妹?這麼用功。”
一個溫和得恰到好處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寧靜,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細微的漣漪。聲音帶着幾分刻意拿捏的親和,尾音微微上揚,既顯得熟稔,又保持着學長對學妹的分寸感。
蘇晚握着鋼筆的手指頓了頓,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她沒有抬頭,甚至連眼瞼都未曾抬一下,筆尖依舊沿着既定的軌跡移動,仿佛剛才那聲呼喚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到閉上眼睛,都能清晰地回憶起它曾經帶來的溫暖與慰藉,以及最終那深入骨髓的背叛與冰冷。江辰。前世那個讓她誤以爲是良人,卻在她最需要支持時,與林薇薇聯手將她推入深淵的男人。
前世的記憶如同潮水般瞬間涌來:她初入大學,懵懂怯懦,是作爲學生會副主席的江辰主動伸出援手,幫她解決社團糾紛,指導她參加第一次設計比賽;她曾對他滿心依賴,甚至在林薇薇第一次陷害她時,還傻傻地向他求助,而他表面上溫言安慰,背地裏卻將她的設計思路透露給了林薇薇;直到最後,她被林薇薇誣陷抄襲,聲名狼藉,他不僅沒有站出來爲她作證,反而在公開場合與林薇薇並肩而立,默認了所有對她不利的傳言。
那些曾經的“溫暖”,如今想來,不過是精心編織的陷阱,每一次的“幫助”,都在爲日後的背叛埋下伏筆。他的溫柔,他的耐心,他的“熱心腸”,全都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藥,一點點麻痹她的警惕,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任人宰割的獵物。
所以,當這個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時,蘇晚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難以抑制的厭惡。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臉上掛着的,那種無懈可擊的、屬於學生會副主席的標準笑容——恰到好處的弧度,眼底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優越感,仿佛他的關心是一種施舍。
江辰似乎並不介意她的冷淡,或者說,他早已習慣了用自己的“風度”來化解別人的疏離。他自顧自地拿起對面的椅子,輕輕拉開,動作輕柔,生怕打擾到周圍的讀者,完美維持着自己溫文爾雅的形象。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安靜的圖書館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在蘇晚對面坐下,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眼神裏帶着“真誠”的關切:“聽說你最近在準備‘金梭獎’,前段時間好像還遇到了點小麻煩?”他頓了頓,觀察着蘇晚的反應,見她依舊沒有抬頭,便繼續說道,“我在組委會認識幾位老師,都是業內很有分量的前輩,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引薦一下,或者給你提供些內部信息,比如評委的偏好、評分細則之類的,對你應該會有不小的幫助。”
他的語氣拿捏得極好,既沒有顯得刻意炫耀自己的人脈,也沒有露出絲毫的不耐煩,反而帶着一種“我是真心爲你好”的懇切。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心計算,既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又給足了蘇晚台階,仿佛只要她點一下頭,就能獲得旁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若在前世,蘇晚必定會受寵若驚。那時的她,渴望得到認可,渴望有人能在設計的道路上爲她指點迷津,江辰的這番話,無疑是“雪中送炭”,會讓她感激涕零,甚至會因爲這份“人情”而對他更加依賴。可現在,經歷過一世背叛的她,早已看穿了這背後的算計。
引薦?不過是想讓她欠下人情,日後方便拿捏;內部信息?大概率是真假摻半的誘餌,要麼讓她誤入歧途,要麼讓她在不知不覺中違反比賽規則,最終被取消資格。他和林薇薇一樣,都不希望她能在“金梭獎”中脫穎而出,所以才會用這種看似善意的方式,試圖幹擾她、掌控她。
蘇晚緩緩抬起頭,目光終於從書頁上移開,落在了江辰的臉上。
那是一張相當俊朗的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皮膚白皙,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襯衫,領口系得一絲不苟,胸前別着學生會的徽章,整個人透着一種優等生的幹淨與體面。他的笑容依舊溫和,眼底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熱心腸的學長。
可在蘇晚眼中,這張臉卻無比虛僞。她清晰地記得,前世她被林薇薇逼得走投無路時,這張臉上露出的冷漠與嘲諷;記得他將她的設計稿交給林薇薇時,眼中閃過的貪婪與算計。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泉,沒有絲毫的驚喜,沒有絲毫的感激,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那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不帶任何情緒,卻透着一種徹底的疏離。
江辰臉上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的瞳孔微微收縮,心中掠過一絲詫異。他預想過蘇晚可能會拒絕,可能會帶着警惕和懷疑,甚至可能會直接翻臉,但他絕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這種徹底的無視,這種仿佛他的存在根本不值得她浪費一絲情緒的眼神,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他一直以來引以爲傲的魅力,他精心維持的風度,在她面前,竟然變得如此不值一提?
他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試圖重新找回笑容,可那笑容卻像是生了鏽的齒輪,怎麼也轉動不自然,只能勉強掛在臉上,顯得有些僵硬和尷尬。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指尖微微泛白。
蘇晚沒有錯過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僵硬,心中冷笑。原來,所謂的溫文爾雅,也不過是不堪一擊的僞裝。稍微遇到一點超出預期的情況,就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情緒。
“不勞江學長費心。”蘇晚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聽不出絲毫的情緒,既沒有冷淡的敵意,也沒有拒絕的生硬,就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比賽的事情,我自己能處理。”
說完,她沒有再給江辰任何開口的機會,便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面前的《現代金屬工藝解析》上。她的動作流暢而堅定,仿佛剛才那段短暫的對話從未發生過,而江辰的存在,就如同空氣一般,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她的手指輕輕翻過一頁書,紙張發出清脆的“譁啦”聲,在安靜的氛圍裏顯得格外響亮,像是在無聲地宣告着對話的結束。她握着鋼筆,繼續在筆記本上記錄着要點,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重新響起,節奏平穩,沒有絲毫的停頓,透着一種不容打擾的堅定。
江辰坐在原地,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他準備好的所有說辭,那些用來進一步拉近關系、展現自己能力的話,全都被這堵無形的、冰冷的牆壁擋了回來,讓他無從開口。他第一次在蘇晚面前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無力感——他習慣了用自己的魅力和人脈去掌控局面,習慣了別人對他的追捧和依賴,可蘇晚的無視,卻讓他所有的手段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一絲被冒犯的惱怒悄然爬上心頭。她怎麼敢?她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憑什麼無視他的好意?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學生,能得到他的關注和幫助,本該是受寵若驚,可她卻如此不識抬舉!
這種惱怒讓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了幾分,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但他畢竟是學生會副主席,多年的歷練讓他學會了如何僞裝自己的情緒。他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怒火,維持着最後的風度,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容,卻只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那……好吧,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找我。”
說完,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起身,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比剛才更響的“吱呀”聲,打破了圖書館的寧靜。他甚至沒有再多看蘇晚一眼,便轉身快步離開了,背影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
周圍幾個正在看書的讀者被這邊的動靜驚動,紛紛抬起頭,好奇地看向江辰離去的方向,又將目光投向蘇晚,眼神裏帶着一絲疑惑。蘇晚自始至終,沒有再看一眼,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周圍所有的目光和動靜都與她無關。
她的手指依舊在筆記本上快速移動,字跡依舊清雋有力,只是握着鋼筆的指尖,因爲內心的堅定而微微泛白。
心中的冷笑幾乎要溢出來。引薦?內部信息?不過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想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欠下人情,然後一步步落入他們設定好的圈套。前世的她,就是因爲太容易相信別人的“善意”,太渴望得到認可,才會被這些虛假的溫暖蒙蔽了雙眼,最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這一世,她早已不是那個懵懂無知、渴望依附他人的蘇晚了。她經歷過背叛,經歷過死亡,心中只剩下復仇的火焰和對夢想的執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清楚地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江辰和林薇薇,這兩個前世將她推入地獄的人,這一世,她絕不會再給他們任何靠近自己、傷害自己的機會。劃清界限,就要從這種徹底的無視開始。
她不需要他的“幫助”,不需要他的“人脈”,更不需要他的“善意”。她的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她的夢想,要靠自己的雙手去實現;她的仇,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報。
陽光依舊透過玻璃窗灑在桌面上,光塊緩慢地移動着,照亮了蘇晚專注的側臉。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周圍的喧囂仿佛都被隔絕在那層無形的壁壘之外,她的世界裏,只剩下書頁、筆尖和心中那個清晰而堅定的目標。
翻書聲再次響起,輕柔卻堅定,像是在宣告着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啓。蘇晚知道,這只是她與江辰、林薇薇之間無數次交鋒中的第一次,未來還會有更多的陰謀和算計在等着她。但她無所畏懼,因爲她早已築起了最堅固的壁壘,將所有的僞善和惡意,都擋在了門外。
圖書館裏的書香依舊濃鬱,陽光依舊溫暖,可蘇晚的心中,卻早已是寒冬過後的清明與堅定。她知道,只有專注於自己的道路,不被外界的紛擾所影響,才能在這場關於夢想與復仇的較量中,最終贏得勝利。
她微微抬起頭,看向窗外。午後的陽光正好,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的教學樓輪廓清晰,操場上有學生在奔跑嬉鬧,一切都顯得那麼生機勃勃。蘇晚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極淡的、帶着堅定與希望的笑容。
這一世,她的命運,她自己掌控。任何人,都休想再左右她的人生。而那些試圖阻擋她的人,終將被她遠遠甩在身後,成爲她成功路上無關緊要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