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客棧裏的公雞還沒叫幾遍,黃蓉就醒了。
這一覺睡得極累。夢裏全是亂七八糟的畫面,一會兒是船艙裏那令人窒息的擁抱,一會兒是昨晚那只抓着自己不放的大手,再一轉眼,楊過那張帶着邪氣的臉變成了靖哥哥,正一臉嚴肅地質問她爲何給自己戴綠帽子。
黃蓉坐起身,只覺得頭昏腦漲。她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郭芙,又看了看窗外。
外間靜悄悄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燙得厲害。
“黃蓉啊黃蓉,你這是怎麼了?”她在心裏暗罵自己,“那是過兒,是你的晚輩。你怎麼能……”
這幾日那種被呵護、被寵溺的感覺,讓她這個做了十幾年幫主、夫人的女人,久違地嚐到了一絲甜頭。
可這甜頭裏藏着毒藥。
她是郭靖的妻子,是丐幫的幫主。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必須斷了這念頭。
黃蓉深吸一口氣,眼神逐漸冷了下來。她理好衣襟,恢復了平日裏那副端莊不可侵犯的模樣。
推門出去。
楊過早就起了。桌上擺着熱騰騰的白粥,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他正拿着一塊抹布,仔細地擦拭着黃蓉待會兒要坐的凳子。
聽到動靜,楊過回頭,臉上掛着那招牌式的燦爛笑容。
“郭伯母,起這麼早?粥剛熬好,火候正好,養胃。”
說着,他盛了一碗,雙手遞過來。
要是昨天,黃蓉定會笑着接過,順便誇他兩句。可今天,她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那碗粥,沒接。
“放着吧。”
聲音清冷,透着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楊過手一頓,隨即自然地把碗放下:“是,有些燙,晾晾再喝。”
“過兒。”黃蓉走到窗邊,背對着他,“以後這種粗活讓小二做便是,你是要練武的人,別把心思花在這些瑣事上。”
楊過眼神閃了閃,在黃蓉臉上轉了一圈。
眼底有青黑,顯然是一夜沒睡好。
眼神閃躲,不敢與他對視。
這是要劃清界限了?
楊過心裏跟明鏡似的。
前幾日那一出“姨太太”的戲碼,加上這幾日的耳鬢廝磨,這位郭夫人的心防已經裂開了縫。
她現在這是在亡羊補牢,想要把那點還沒燒起來的火苗子給掐滅。
“是,過兒明白。”
楊過沒有半分不滿,順從地放下木盆,甚至還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這種“識趣”,反而讓黃蓉心裏堵得慌。
早飯吃得沉悶。
郭芙還沒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依舊嘰嘰喳喳地說着那個密室的事。
黃蓉只顧低頭喝粥,偶爾應一聲。
楊過則更是沉默,只吃自己面前那盤鹹菜,再沒給黃蓉夾過一筷子菜。
飯後啓程。
楊過依舊坐在車轅上趕車。
只是這一次,他沒再時不時回頭問“累不累”、“渴不渴”。
車廂裏,黃蓉靠在軟墊上,手裏拿着本書,心思卻完全不在書上。
外面那個少年的背影,透過晃動的車簾縫隙,時不時映入眼簾。
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她心慌。
“娘,你怎麼了?”郭芙湊過來,手裏拿着個昨晚買的蜜餞,“從早上起就板着個臉。”
黃蓉回過神,看着女兒那張嬌豔如花的臉。
一個念頭在她腦海裏瘋狂滋長。
只有這樣,才能斷了自己的念想。
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靖哥哥。
“芙兒。”黃蓉放下信,伸手理了理女兒的鬢發,“你覺得……你楊大哥怎麼樣?”
郭芙臉一紅,眼神飄忽:“什麼怎麼樣……就,就那樣唄。雖然以前挺討厭的,但這幾天看着,倒也沒那麼煩人了。”
“若是把你許配給他,你可願意?”
“娘!”
郭芙驚呼一聲,手裏的蜜餞差點掉在地上。
她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身去:“你說什麼呢!誰……誰要嫁給他了!”
嘴上說着不要,嘴角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黃蓉看着女兒這副懷春少女的模樣,心裏五味雜陳。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掀開了車簾。
“過兒。”
馬車緩緩停下。
楊過回過頭,神色恭敬:“郭伯母有何吩咐?”
黃蓉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路邊的野草上:“過兒,你年紀也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一了吧?”
“二十。”楊過糾正道。
“那是虛歲二十一了。”黃蓉點點頭,“男大當婚。你爹娘去得早,我和你郭伯伯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你的終身大事,我們也該操心操心。”
一旁的郭芙猛地抬起頭,臉瞬間紅透了,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只是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着楊過。
楊過心裏冷笑。
這一招,夠狠。
拿女兒當擋箭牌?行,既然你要玩,那我就陪你玩。
“全憑郭伯母做主。”楊過低眉順眼。
黃蓉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
她本以爲楊過會推脫,甚至會……會看自己一眼,露出些許不情願。可他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答應了。
難道真是這幾日會錯意了?
黃蓉心裏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穩了穩心神,繼續道:“我看你和芙兒年紀相仿,又是青梅竹馬。這一路上我看你們也相處得不錯。等這次回了襄陽,我就跟你郭伯伯商量,把芙兒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
郭芙羞得要把頭埋進膝蓋裏,耳朵根都紅了。
“全憑郭伯母做主。”
楊過臉上掛着笑,眼神清澈坦蕩:“芙妹天生麗質,又是郭伯伯和伯母的掌上明珠。過兒身份低微,能娶芙妹,那是過兒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過兒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有異議?”
黃蓉愣住了。
就這麼答應了?
她只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悶得慌。
“既如此……那便好。”
黃蓉放下車簾,擋住了外面的陽光,也擋住了楊過那張讓她心煩意亂的臉。
她靠回軟墊上,閉上眼。
這明明是她想要的結果。
可爲什麼,心會這麼痛?
……
這一路,風向徹底變了。
“芙妹,這路顛簸,你坐穩了。”
“芙妹,渴不渴?前面有條河,我去給你打水。”
“芙妹,你看那邊的雲,像不像那天你贏的那只蛐蛐?”
楊過那張嘴,哄死人不償命。加上他刻意展現出的溫柔體貼,沒半天功夫,就把郭芙哄得找不着北。
兩人有說有笑,楊過指點江山,郭芙崇拜不已。
黃蓉被晾在一邊。
她手裏那本兵書,一下午都沒翻過頁。
耳邊全是那兩人的歡聲笑語。
“楊大哥,你真厲害,什麼都懂!”
“那是,以後跟着楊大哥,保準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你以後只許對我一個人好!”
“那是自然,你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嘛。”
這一句“媳婦兒”,聽得黃蓉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睜開眼,冷冷地掃了兩人一眼:“吵什麼?還要不要人休息了?”
車廂裏瞬間安靜。
郭芙吐了吐舌頭,不敢吱聲。
楊過卻是一臉歉意:“對不住,郭伯母。我和芙妹聊得投機,忘了您還在休息。我們小聲點。”
說着,他壓低聲音:“噓,咱們悄悄說。”
郭芙也從馬車裏挪到了外面。
兩人湊得更近了。
頭挨着頭,竊竊私語。
黃蓉看着這一幕,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
明明是自己提的親,明明是自己想撮合他們,可現在看着這兩人親密無間,她心裏怎麼就那麼不痛快呢?
那種酸澀失落,混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攪得她五髒六腑都難受。
傍晚時分,馬車停在一處山腳下。
“今晚就在這兒露宿吧。”楊過跳下車,“前面沒店了。”
他動作利索地生火、鋪氈子。
“芙妹,過來坐。”楊過拍了拍身邊鋪着厚厚狐裘的位置,“這兒暖和。”
那是他特意給郭芙鋪的。
至於黃蓉,他只在對面鋪了一層普通的毯子。
“郭伯母,您坐這兒。”楊過指了指對面,“離火遠點,免得煙熏着您。”
黃蓉看着那兩處待遇天差地別的座位,臉色更沉了。
以前那狐裘都是給她鋪的。
以前那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給她的。
這才半天功夫,天都變了。
她沒說什麼,默默地走過去坐下。
楊過烤了幾個饅頭,又熱了些肉幹。
“給,芙妹。”楊過把烤得金黃酥脆、夾着肉幹的饅頭遞給郭芙,“小心燙。”
郭芙接過來,甜甜一笑:“謝謝楊大哥。”
楊過又拿了一個饅頭,隨手遞給黃蓉:“郭伯母,給。”
冷的。
也沒夾肉。
黃蓉看着手裏的饅頭,又看了看對面那對“璧人”。
“我不餓。”
她把饅頭放在一邊。
“哦,那留着明天吃。”楊過也不勸,拿回來自己啃了一口,“真香。”
黃蓉氣得胃疼。
這混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她想起身走走,透透氣。
剛站起來,腳下一滑。
“哎呀!”
若是平時,楊過早就飛身過來扶住了。
可這次,楊過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嘴裏嚼着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道:“郭伯母小心些,這山路滑。”
屁股都沒挪一下。
黃蓉穩住身形,看着楊過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心涼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