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豪在第三天夜裏終於下定決心回到那個廢棄管道。
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過去的七十二小時裏,他經歷了激烈的內心掙扎:白天時理智占上風,告訴自己那一切都是幻覺,是壓力太大產生的妄想,窗台上那些彩虹色的碎屑可能只是什麼化學污染或者黴菌;但一到夜晚,躺在床上,那些夢境就會準時到來。
夢裏沒有具體的情節,只有感覺。溫暖,像是泡在溫水裏。充實,像是吃飽了最豐盛的大餐。還有一種奇特的連接感,像是無數條細線從身體裏延伸出去,連接着遠處某個龐大而仁慈的存在。在那些夢裏,他不再是那個在巢都底層掙扎的失敗者,而是某種更偉大事物的一部分。
每次醒來,那種感覺還會殘留一會兒,然後逐漸消散,留下更深的空虛和渴望。
第三天下午,他又去看了小綾。少女的狀況變得更詭異了——高燒退了,疹子消了,甚至比以前看起來更健康,臉頰有了血色,眼睛明亮有神。但她的膚色透着不正常的灰綠,手指關節處有細小的、像苔蘚一樣的斑點。老陳不在時,小綾偷偷給他展示了“奇跡”:她徒手掰彎了一根拇指粗的鐵條,像掰斷一根樹枝那麼輕鬆。
“是祂的賜福。”小綾說,聲音裏有一種狂熱的平靜,“我能感覺到,在我身體裏流動。阿豪,那天我們召喚的不是怪物,是神。是來拯救我們的神。”
阿豪沒有反駁。他看着那根被掰彎的鐵條,心裏某個地方被觸動了。力量,他一直渴望的就是這個。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沒有力量就只能被踐踏。而現在,力量就在眼前,只要他伸手去拿。
所以那天夜裏,他帶着一個手電筒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刀,再次走進了下層管道。
路線他還記得。穿過幾條熟悉的巷道,找到那個隱蔽的檢修口,擠進去。手電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劃動,照亮管道壁上熟悉的鏽跡和污垢。空氣裏的氣味也和上次一樣:黴味,腥味,還有那股甜膩的腐臭。
但這次多了點別的東西。
動物。
很多動物。
阿豪在距離儀式地點還有十幾米時就聽到了聲音: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輕微的吱吱聲,爪子刮過金屬表面的聲音。他放慢腳步,關掉手電筒,讓眼睛適應黑暗,然後悄悄探頭看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愣住了。
廢棄的加壓艙室裏聚集了至少三十只老鼠。它們不是亂跑,而是有秩序地圍成幾個圈,中間留出一片空地。空地上堆着一些東西:腐爛的食物殘渣、小塊碎肉、幾根骨頭,還有一團看起來像是……真菌?那團東西有巴掌大,表面布滿蜂窩狀的結構,顏色是暗綠色夾雜着彩虹色的斑點,正在緩慢地蠕動。
老鼠們安靜地圍着那團真菌,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更讓阿豪震驚的是艙室角落裏蹲着的那只狗。
那狗體型不小,但外形極其怪異。皮毛斑駁脫落,露出下面暗綠色的皮膚,肌肉虯結得不正常,一條後腿扭曲成古怪的角度。狗的眼睛在黑暗裏閃着微弱的彩虹色光澤,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藏身的方向。
它早就發現他了。
阿豪的心髒狂跳起來。他想跑,但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他想尖叫,但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他就那麼僵在原地,看着那只怪狗慢慢站起來,朝他走過來。
狗的動作很平穩,四條腿雖然不協調但很穩。它走到阿豪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坐下來,歪了歪頭——這個動作出奇地像人類。
然後,阿豪“聽”到了聲音。
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出現在腦子裏的。模糊,斷續,像是信號不好的通訊,混雜着很多雜音,但能勉強分辨出一些“詞句”。
“……回來……了……”
“……看見……你……”
“……想要……什麼……”
阿豪張了張嘴,發不出聲。他在腦子裏嚐試回應:“你……你是誰?”
片刻的停頓。然後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清晰了一點:“……幫助……你們……召喚……了我……”
“你是那天那個……那個……”
“……慈父的……孩子……生命……循環……疾病……新生……”
這些概念直接灌進腦子,伴隨着對應的意象:腐爛的花朵中抽出新芽,化膿的傷口長出健康的肉芽,病人在高燒後變得更強壯……所有這些意象都包裹在一種溫暖的、接納的、近乎慈愛的情緒裏。
阿豪的恐懼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安心感。就像是漂泊多年的遊子終於回到家,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了母親。他膝蓋一軟,跪了下來。
“你想要我做什麼?”他喃喃出聲,也同時在腦子裏想。
狗的眼睛閃了閃。更多的意象涌來:收集腐爛的有機物,帶到這個地點;尋找更多像小綾那樣生病的人,引導他們來這裏;保護這個地點不被破壞;還有……等待,耐心等待,等待網絡擴展,等待連接加深,等待最終的綻放。
伴隨着這些意象的還有一種承諾:力量,健康,不再有飢餓和病痛,成爲更偉大事物的一部分。
阿豪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小綾掰彎的鐵條,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巢都底層受的屈辱,想起那些永遠還不清的債務,想起看不到頭的絕望未來。
然後他想起那個夢裏的溫暖和連接。
“我……我願意。”他說,聲音顫抖但堅定,“我該怎麼做?”
狗站起來,走到那團蠕動的真菌旁,用鼻子推了推。一段更具體的意象傳來:每天帶來有機廢物,最好是已經開始腐爛的;不要告訴任何人,至少現在不要;觀察小綾的變化,學習;等待進一步的指示。
“我明白了。”阿豪點頭,像是朝聖者在接受神諭,“我會做的。我會帶來您需要的東西。”
狗看了他幾秒,然後轉身走回角落,重新趴下。圍成一圈的老鼠們開始散去,有些鑽進管道縫隙,有些開始搬運那些腐爛的有機物,像是在整理祭壇。
阿豪知道這是讓他離開的意思。他慢慢站起來,腿還在抖,但心裏有種奇異的平靜。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只怪狗和那團真菌,然後轉身,沿着來路往回走。
走到管道出口時,他停下來,回頭看去。艙室裏已經恢復了平靜,老鼠們不見了,狗也隱沒在陰影裏,只有那團真菌還在微弱地蠕動,發出幾乎看不見的彩虹色微光。
阿豪深吸一口氣,爬出檢修口,回到巷道裏。夜風很涼,吹在他出汗的額頭上。他靠着牆壁站了一會兒,等心跳平復下來。
然後他開始計劃。
從哪裏弄到腐爛的有機物?垃圾站有,但那裏人多眼雜。也許可以去市場撿那些被丟棄的爛菜葉和變質肉類。怎麼每天帶來而不被人懷疑?可以弄個背包,假裝是工作工具。小綾那邊……得去多跟她聊聊,了解她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
他一邊想一邊走,完全沒注意到巷道陰影裏還藏着另一個人。
老陳。
老陳從阿豪離開住處時就一直在跟蹤他。他不相信阿豪說的“去找點零工”,阿豪的眼神裏有種讓他不安的狂熱。所以他遠遠跟着,看着阿豪走進管道,看着阿豪在裏面待了將近半小時,看着阿豪出來時臉上那種混合着恐懼和興奮的詭異表情。
現在老陳蹲在陰影裏,等阿豪走遠後,他走到那個檢修口前,猶豫了幾秒,然後也鑽了進去。
他不需要走多遠。手電筒的光束照進艙室的瞬間,他就看到了那團真菌。
還有真菌旁邊蹲着的那只怪狗。
狗的眼睛在光束下反射出彩虹色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老陳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他想跑,但身體不聽使喚。他想移開目光,但狗的眼睛像有魔力一樣吸住了他。
然後,他也“聽”到了。
不是清晰的話語,而是一種情緒,一種感覺。溫暖的,包容的,像是母親對孩子的愛,但又混雜着某種病態的甜蜜。那個感覺在向他招手,在邀請他加入,在承諾會治好小綾的病,會讓一切變得更好。
老陳猛地搖頭,像是要把那個聲音甩出腦子。他踉蹌後退,撞在管道壁上,手電筒脫手飛出,在地上滾了幾圈,光束胡亂晃動。
狗沒有動,只是看着他。
老陳撿起手電筒,轉身就跑。他爬出檢修口,在巷道裏跌跌撞撞地奔跑,心髒像是要跳出胸腔。他一直跑到自己住的那棟樓,沖上樓梯,撞開房門,然後反手鎖上門,背靠着門板大口喘氣。
汗水浸溼了他的衣服,手還在抖。
那不是狗。
那也不是真菌。
那是……別的東西。
邪惡的東西。
而阿豪已經陷進去了。小綾可能也陷進去了。
老陳滑坐到地上,雙手抱頭。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報警?警察不會信,就算信了,也可能把他們都當成異端處理掉。帶小綾離開?沒錢,沒地方可去,而且小綾現在那個狀態,願不願意走還是個問題。對抗那個東西?拿什麼對抗?它能在人腦子裏說話,能控制動物,能讓真菌蠕動……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沒了他。
而在管道深處,庚辰通過狗的眼睛看着老陳逃離的方向,大小眼裏閃爍着思索的光。
“哎呀呀,嚇跑了一個。”它在意識裏自言自語,“這個老陳膽子太小,但又太有良心。不過沒關系,種子已經種下了。他會掙扎,會恐懼,但最終……當看到小綾真的‘痊愈’,當看到阿豪獲得‘力量’,當他自己走投無路時,他會回來的。”
狗站起來,走到那團真菌旁。真菌這幾天長大了一些,現在有臉盆那麼大了,表面蜂窩狀的結構更深,彩虹色的斑點更多。庚辰控制狗伸出舌頭,舔了舔真菌表面。
瞬間,更清晰的感知網絡在意識裏展開。
通過真菌散發的靈能波動,它能感知到周圍百米內的生命狀態:管道裏老鼠的繁衍,污水裏昆蟲的孵化,遠處巷道裏幾個流浪漢的咳嗽,甚至更遠處小綾房間裏那個少女平穩的呼吸和緩慢變化的身體。
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節點。
每一點腐敗都是一份養料。
而阿豪,將是第一個主動爲這個網絡輸送養料的人類代理。
“好了。”庚辰讓狗趴下,閉上眼睛,“第一階段完成。接下來就是等待網絡擴展,等待更多節點激活,等待……”
它沒有說完。
因爲就在這時,它通過真菌網絡感知到了一股新的波動。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冰冷,有序,帶着探測和審視的意圖。
像是有人在用靈能的“手”輕輕觸碰這個網絡的邊緣。
庚辰立刻警覺起來。
“這麼快就找上門了?”它想,“效率挺高啊。看來得加快進度了。”
狗的眼睛在黑暗裏睜開,彩虹色的光芒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