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教室，像一鍋被文火慢燉的粥，彌漫着一種混合了紙張、墨水和少年人輕微躁動的氣息。頭頂的日光燈管發出均勻的嗡鳴，照亮下方一片伏案的腦袋。
田曉萌和她的新同桌許漾，就是這鍋粥裏兩顆不太安分的紅豆。
“明明就應該先代入這個公式！你那個方法太繞了！”田曉萌的聲音拔高了一點，手指用力戳着習題冊上的一道函數題，圓圓的臉上滿是不服。
許漾推了推眼鏡，寸頭在燈下顯得有點扎眼，他梗着脖子爭辯：“繞？這叫思路清晰！你那才是死套公式，萬一題目變個形你就不會了！”
“你說誰死套公式？”
“就說你！田笨笨！”
“許大頭！你再說一遍！”
兩人像兩只鬥氣的小公雞，壓着聲音你來我往，誰也不肯退讓。習題冊被扯來扯去，幾乎要發出抗議的呻吟。
他們後桌，是另一番光景。
祁夏咬着筆帽，眉頭擰成一個小疙瘩，對着物理練習冊上一道力學分析圖發呆，感覺那些箭頭和方塊都在嘲諷她可憐的理科神經。
旁邊的沈硯青微微傾身，手指點着題幹的一個關鍵詞，聲音壓得低且平穩，像溪水流過卵石：“這裏，摩擦力方向判斷錯了，它不是阻力，是動力。”
他的氣息帶着淡淡的皂角香，拂過祁夏的耳廓，讓她有點分神。她趕緊晃晃腦袋，努力跟上他的思路。
然而，前方田曉萌和許漾的“學術爭論”音量逐漸失控，像背景音裏突兀的雜音。
沈硯青講解的聲音頓了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他抬起眼，目光在那兩個快要吵出真火的“活寶”身上掃過，閃過一絲無奈。
下一秒，他忽然伸手，動作快且不容置疑，一把將田曉萌和許漾爭奪中的那本數學習題冊抽了過來。
爭吵聲戛然而止。
田曉萌和許漾都愣住了，齊齊看向後座這位冷面轉校生。
沈硯青面不改色，從筆袋裏抽出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筆，目光在題目上快速掠過。甚至沒有思考的停頓，筆尖便落在紙上，行雲流水般寫下幾行簡潔的公式和推導。
刷刷幾筆，幹淨利落。
寫完，他將冊子遞回給還在發懵的田曉萌。
田曉萌和許漾下意識地低頭看去。那是一種他們從未在課堂上學過的、極其精煉卻直指核心的解題思路，繞開了他們爭論不休的復雜步驟，像一把精巧的鑰匙，咔噠一聲就打開了那把看似堅固的鎖。
兩人臉上的怒氣和爭執瞬間化爲烏有，只剩下目瞪口呆，隨即是一種豁然開朗的驚嘆。
“臥槽……”許漾沒忍住，低低爆了句粗口，眼睛瞪得溜圓，“還能這樣解？”
田曉萌看看題目，又看看沈硯青，眼睛裏瞬間堆滿了崇拜的小星星，她扭頭就對祁夏說：“夏夏！我太羨慕你了！你這同桌是什麼神仙下凡啊！能不能分我一半？不，十分之一就行！”
一旁的許漾聽到這話，不服氣的勁兒又上來了，梗着脖子：“嘖，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我只是暫時沒想到那種方法！等我再想想，肯定也能想到！”
“得了吧許大頭，承認別人優秀有那麼難嗎？”田曉萌立刻懟了回去，“你這叫死鴨子嘴硬！”
“田笨笨你說誰死鴨子！”
眼看新一輪的拌嘴就要開始，祁夏看着眼前這對歡喜冤家，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少女的笑聲清淺，像鈴鐺輕輕碰了一下。
她這一笑，田曉萌和許漾倒不好意思再吵了，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哼了一聲，卻也偃旗息鼓，開始埋頭研究沈硯青那神乎其技的解法。
就在這時，祁夏感覺額頭上被什麼輕輕敲了一下。
不疼，帶着一點微涼的觸感。
她怔怔地轉頭，看見沈硯青已經收回手，指尖還夾着那支黑色中性筆，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只有唇瓣微啓，吐出幾個清晰的字：
“專心做題。”
他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督促。
祁夏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摸了摸被筆敲過的地方，心裏有點小小的訝異。沒想到沈硯青給她講題時這麼……嚴厲。比她請過的任何一個家教都要嚴格，而且思路更快、更刁鑽，卻也奇異地更清晰。
她收斂心神，重新看向那道物理題，按照他剛才點撥的方向重新思考。奇怪，之前像一團亂麻的受力分析，此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梳理過，線條、方向、公式……一下子變得井井有條。
剛才他講過的幾道題，似乎……她都聽懂了？
一種微妙的、混合着成就感和感激的情緒悄悄蔓延開來，沖淡了剛才那一絲被嚴厲對待的訝異，她嘴角忍不住又悄悄彎了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祁夏前所未有地專注。沈硯青講題極其高效，言語精簡，直擊要害，偶爾她走神或跟不上，那道清冷的目光就會掃過來，或者那支筆會輕輕點一點她出錯的地方，讓她瞬間回神。
他講題時有一種強大的氣場，讓人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思維，沉浸進去。
直到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教室裏的靜謐。
祁夏還沉浸在一道電路題裏，咬着筆杆試圖消化最後一步。
沈硯青已經合上了習題冊，抬手看了一眼腕上那塊舊卻幹淨的手表——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沉穩和不易察覺的匆忙。
“今天先這樣，晚點我還約了人補習。”他一邊快速收拾書包，一邊對祁夏說，語速比平時稍快，“回去把畫了星號的習題做完。有不懂的明天再問。”
說完，他已利落地將書包甩到肩上，身影很快消失在陸續起身的人群中。
祁夏愣愣地看着他空出來的座位，耳邊似乎還回響着他剛才清晰冷靜的講解聲，鼻尖仿佛還殘留着那點淡淡的皂角香。
他……這就走了？
幫她補習了近兩個小時，分文不取，然後又要急匆匆地趕赴下一個需要耗費心神的地方，去換取那份對他和奶奶來說至關重要的報酬。
自己剛才還覺得他嚴厲……可他明明把最寶貴的時間，分給了她這個“笨蛋”。
一股細細密密的、酸澀的心疼，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上祁夏的心髒。他那麼厲害，本該像李燕那樣，心無旁騖地沉浸在競賽和更高深的知識裏，享受掌聲和矚目，而不是在下課後，還要爲生計奔波。
而且……教她真的很費神吧？那麼簡單的知識點都要反復講，那麼多低級錯誤……
這麼想着，祁夏心裏又摻進了一絲愧疚和不安。
不行。絕對不行。
她猛地攥緊了手指。
怎麼能讓沈硯青白白付出這麼多時間和精力？他那麼辛苦，他的時間那麼值錢……
一個念頭清晰地冒了出來：得給他酬勞！
可是……怎麼給呢？以他的性子，會接受嗎？直接給錢，會不會傷到他的自尊？
祁夏背起書包，心事重重地和田曉萌一起隨着人流走出教學樓。
初秋的夜風帶着些許涼意，吹散了自習課的沉悶。校園裏熙熙攘攘，都是放學回家的學生。
“哇！夏夏，我真的要再說一遍，沈硯青也太牛了吧！”田曉萌挽着她的胳膊，聲音裏還帶着晚自習時的興奮，“你看到沒有！就那麼刷刷兩下！我跟許漾吵了十分鍾的題，他半分鍾就解決了！我的天，那是人腦嗎？是計算機吧！”
祁夏被她的誇張逗得笑了笑，點點頭：“嗯，他是很厲害。”
“何止是厲害！簡直是學神！”田曉萌雙眼放光，“長得還那麼帥！就是太冷了點兒……不過他對你好像還挺有耐心的？雖然剛才敲你那一下也挺嚇人的，哈哈。”
田曉萌說着，自己樂了起來，然後又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帶着少女特有的八卦和好奇：“哎，說真的，夏夏，你跟他做同桌，感覺怎麼樣？他平時跟你說話嗎？除了講題之外？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感覺神秘兮兮的。”
祁夏被問得一愣。
什麼樣的人？
她腦海裏閃過一些片段：小巷裏蒼白隱忍的臉，夕陽下系着卡通圍裙的沉默身影，撿起巧克力時緊繃的下頜線，講題時專注清冷的側臉，還有剛才離開時那匆忙卻挺拔的背影……
“他……”祁夏斟酌着詞語，不想泄露他的秘密，又想回答好朋友的問題，“他挺好的。就是話很少，可能，不太習慣和人接觸吧。”
“我看他只是不習慣和別人接觸，對你可不一樣。”田曉萌擠擠眼睛，開玩笑地說，“不過也是，你長得好看，性格又好，還是小富婆，誰不喜歡跟你做朋友呀！”
“別瞎說。”祁夏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才沒瞎說呢。”田曉萌笑嘻嘻地，“不過說真的，有這麼一個學霸同桌，你的物理數學肯定能突飛猛進！下次考試嚇丁老師一跳！到時候你可別忘了請我吃文叔的水煮肉片慶祝！”
“好，一定。”祁夏笑着答應。田曉萌總是這樣，簡單又快樂，像一顆永遠朝着太陽的向日葵，很容易就能感染身邊的人。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校門口。
巨大的霓虹校門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我先走啦！明天見！”田曉萌朝她揮揮手，快步跑向旁邊停自行車的地方，利落地解鎖，跨上車座，身影很快匯入騎行的車流之中，充滿了活力。
祁夏也揮揮手，看着她消失在夜色裏，然後才走向路邊那輛安靜等待的黑色轎車。
司機劉叔早已下車，爲她拉開車門。
祁夏坐進溫暖舒適的車廂，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繁華街景，腦海裏卻再次被那個清瘦倔強、行色匆匆的身影占據。
給他酬勞……到底該用什麼方式，才能既不傷害他，又能真正幫到他呢？
車窗上，映出少女微微蹙起、認真思索的眉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