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飯散得有點倉促。

陸母摔門進了裏屋,二叔幹笑着圓場,幾個吃瓜鄰居三三兩兩走了,堂屋裏終於安靜下來,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細碎聲。

“我來收碗吧。”

陸父抬眼看了沈梨一眼,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那……辛苦你了。”

二叔忙接話:“行,讓她動動手也好。都是自家人,不能啥都讓你媽一個人幹。”

“嗯。”

陸鐸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目光看不出什麼情緒。

·

廚房裏還剩下半鍋湯,爐子裏的煤球火還沒滅,紅紅的火芯在黑灰裏一閃一閃。

沈梨小心翼翼把碗筷放進搪瓷盆裏,卷了卷袖子。她的胳膊白得有些過分,皮下青色血管隱約能看見,袖子一挽,更顯得瘦。

剛把手伸進涼水裏,還沒來得及打肥皂,門口就“吱呀”一聲。

“二嫂——”

拖長的尾音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笑意。

陸秀芳靠在門框上,手裏還拎着一只空碗,牙籤叼在嘴角,花布襯衫鮮豔得晃眼。

她剛才在桌上沒少說風涼話,這會兒倒是笑得熱絡:“你還真來洗啊?我還以爲二哥護着你,啥都不叫你碰。”

沈梨指尖一緊,忙把手從水裏抽出來,用圍裙蹭了蹭,不知道該站着,還是繼續洗。

“我、我吃了飯,應該……”她聲音更輕了,“幫忙的。”

“喲,倒是有自覺。”

陸秀芳慢悠悠走進來,把手裏的碗往盆邊一擱,“叮”的一聲,瓷邊磕在搪瓷盆上,響得有點刺耳。

她抬眼打量沈梨,從她挽起的袖子一路往上,看見那截瘦得像竹枝一樣的手臂,嘴角冷冷一勾:“就是不知道你這點細皮嫩肉,能洗幾天。”

她說着,把牙籤往垃圾簍裏一扔,走到灶台前,隨手掀了掀鍋蓋,香味更濃了些。

“來。”她忽然回頭,“你把碗先泡着,我教你炒個菜。”

“啊?”

沈梨愣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了。

剛剛在桌上,這位小姑子可是眼睛都快把她戳出個洞來。

“你不是說要幫忙嗎?”陸秀芳挑眉,“你總得學會做飯吧?難不成以後還指望我媽天天給你伺候着?”

沈梨咬了咬唇,還是輕輕點頭:“好……好。”

灶台前的鍋已經刷幹淨了,鐵鍋底被火熏得發黑,鍋沿卻油光發亮,一看就知道常年用。

陸秀芳把灶門一拉,用鐵鉤子撥了撥煤球,火苗竄得更旺些,橙紅的亮光映在她臉上,讓那雙細長的眼睛顯得更尖。

“把蔥洗了,切成段。”

她從架子上抽出一把菜刀,“啪”地擱在案板上,那聲音把沈梨嚇得肩膀一抖。

“別告訴我你連蔥都不會切?”

“會一點……”

沈梨趕緊接過蔥,走到水池邊細細洗幹淨,手指因爲剛才泡冷水,有點發紅。

她握刀的姿勢生澀,刀刃每落下一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切到自己。

陸秀芳靠在案板另一頭,看着她慢吞吞的動作,“二嫂,你以前下鄉三年,天天吃什麼?都是別人喂你?”

“不是……”

她解釋到一半,停了。

說再多,別人也不會信的。

“好了,別切了,蔥都要被你切成糊了。”

陸秀芳嫌棄地伸手,把刀從她手裏拿走,把切好的蔥推到一邊。

她把鍋端起來晃了晃,確定鍋幹了,這才舀了一小勺豬油下去。油落到熱鍋裏,“呲啦”一聲,立刻冒出一股白煙。

“後退點,別被油濺着了。”她嘴上提醒着,語氣卻沒多少關心,“你這皮嫩,一濺一個泡。”

沈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背貼到冰涼的牆上。

油熱了,蔥花下鍋,香味一下子炸開。

陸秀芳拿着鍋鏟翻炒,側臉被火光映得明暗不一,她一邊炒,一邊似笑非笑地開口:“二嫂,你今天在桌上那句‘我會努力的’,說得跟誰似的。”

“誰?”

沈梨愣了一下。

“還能有誰。”

鍋鏟在鍋底劃過,發出鐵器摩擦的聲音。

陸秀芳低着頭,眼神卻涼涼的:“上一任大嫂。”

廚房裏的蒸汽一下子似乎冷了幾分。

“上一任……”

這幾個字在沈梨腦子裏繞了一圈,她才反應過來,陸秀芳說的是——陸家大哥的妻子。

那個,她從進門開始就隱約聽見過的稱呼。

桌上提到她的時候,空氣會突然凝住。

陸母一提起來,眼神裏全是厭惡。

她一直沒敢問。

也沒人打算主動說給她聽。

“你、你大哥的……”她小心試探,“那位大嫂?”

“可不就是。”

油香味在狹窄的廚房裏蔓延開,黏在牆壁和窗玻璃上,卻壓不住空氣裏悄然翻涌起來的另一種味道——陰冷的、帶刺的。

陸秀芳把蔥花鏟到鍋邊,抓了一把青菜下鍋,菜葉遇熱“唰”地縮起來。

她慢條斯理道:“她剛來的時候,跟你差不多。也是城裏下來的,也是知青,也是瘦巴巴的,也會在桌邊掉眼淚。”

鍋裏的菜被翻得沙沙作響。

陸秀芳不緊不慢,“那時候我媽還心軟呢,說知青不容易,多照顧着點。我們都當她是個寶。”

說到這裏,她嘴角泛起一絲不屑:“結果呢?”

沈梨喉嚨一緊:“結、結果?”

“結果,她給我們家惹了一身騷。”

陸秀芳的聲音冷了下來,“惹得整個大院跟着看笑話,惹得我大哥到現在都不願意回家。”

鍋裏的菜已經熟了,她卻沒有急着起鍋,反而把火稍微調小了一點,讓菜在那兒慢慢翻滾,像是在熬什麼東西。

“你知道她怎麼出去的嗎?”

沈梨指尖發冷。

她不知道該不該接話。

不接,顯得她像故意裝糊塗。

接了,又怕聽到什麼更可怕的。

“……我不知道。”她只好誠實。

陸秀芳“哼”了一聲:“當然不知道。你一來就忙着讓人心疼,哪有空問這些。”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沈梨一眼,見她臉色發白,眼眶又紅了,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氣,竟然被壓得更低了一層,卻也更不甘。

——明明就是個外人。

——憑什麼一進門,就有人替她擋着?

“那天晚上,下大雨。”

她像是在給人講故事,語調卻一點也不溫柔,“大院裏都睡了,外頭路滑得很。結果有人看見她偷偷摸摸往後院去。”

“後院那邊有一排破房子,原來是倉庫,現在沒什麼人用,白天都冷清,晚上更黑。”

沈梨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下鄉那幾年,見過太多“晚上偷偷摸摸”的事。

哪怕什麼都沒做,傳出去也不幹淨。

“看見她的人沒吭聲。”

鍋鏟在鍋底又敲了一下。

“人家想着,也許是她出去看雨?誰知道沒過一會兒,又看見一個男人也往後院去了。”

“……男人?”

“嗯。”

陸秀芳眼裏的譏誚幾乎掩不住,“大院裏的人你也看見了,平時一個個嚴肅得很,背後誰是什麼德行,誰知道呢?有些人看你長得好看,就心思不正。”

她頓了頓:“可她也不拒絕。”

“有人看見,她在屋檐底下跟那人說話,說着說着就靠得很近。”

“……”

沈梨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

她腦子裏飛快閃過那天在村裏的場景——那些混混把她往磚窯拖,有人污蔑她“作風有問題”;她拼命解釋,嘴皮都說破了,沒人聽。

作風問題。

在這個年代,是一頂能壓死人一輩子的帽子。

“然後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幹。

“然後就有人喊人了。”

陸秀芳淡淡道,“大院裏好幾個愛管閒事的,拉着人去看熱鬧。結果一群人舉着手電筒一照——”

她抬眼看了沈梨一眼,故意頓住。

廚房裏只剩下火苗“呼呼”的聲音。

“照見她靠在那男人懷裏。”

沈梨臉一下子白了。

“也許他們沒做什麼。”

陸秀芳聳聳肩,“可你說,這種場面,被院裏的人撞見了,是不是隨便他們怎麼說?”

“有人說他倆早就勾搭上了,有人說她在知青點就不安分。”

火光在她眼底跳動,映出一點陰沉的亮。

“第二天一早,軍區的人就來了。”

“我媽在隊裏,被當衆點名,問她怎麼教兒媳婦的。大哥被叫去談話,說是家風有問題。”

“那天,我爸站在院子裏,被人指着鼻子說‘你家裏也不幹淨’,臉都青了。”

陸秀芳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忽然冷得刺骨。

那不是爲了嚇人,而是真真切切地恨。

“後來呢?”

沈梨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冷下來了,“後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陸秀芳諷刺地笑了笑,“那男人被調走了,說是‘組織上另有安排’,其實誰不知道是變相處分。”

“她更慘。”

鍋裏的菜已經略微發黃,火氣太久,菜葉都有點蔫了。

可陸秀芳偏偏不急着起鍋,只是一直翻。

“有人說要通報批評,說要把她的事在大會上念出來。我們陸家的名聲,都跟着她一起往塵坑裏砸。”

“我媽氣得差點暈過去。”

“我大哥當時說什麼?”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說不清的復雜,“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那裏,臉黑得厲害。”

“有人問他,要不要離婚。”

“你猜,他說什麼?”

沈梨已經不敢猜。

她的心揪得很緊,指尖冰涼。

“他沒說離,也沒說不離。”

“一句‘聽組織安排’。”

陸秀芳學着大哥當年的語氣,冷冷吐出這句話,“然後,他就申請去了最苦的地方。”

“連家都不回了。”

廚房窗戶外面,一陣冷風吹過,把玻璃上的水霧吹得一抖一抖。

“那她呢?”

沈梨艱難問出口,“那位大嫂……後來呢?”

“還能有啥後來?”

“組織最後沒開通報,會裏有個老幹部看她可憐,說年輕人犯點錯,給條出路。”

“可是——”

她看着鍋裏已經軟爛的青菜,眼神淡淡的:“她沒等到結果。”

“有一天,她收拾東西走了。”

“誰也不知道她去哪兒。”

“有人說她回城了,有人說她被送去別的地方改造。反正……再也沒回這個大院。”

沈梨“咚”的一下,扶住了身後的牆。

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往上爬。

“那……”她的聲音幾乎要發不出來,“她、她真的是……”

“你信嗎?”

陸秀芳忽然轉過頭,盯着她。

那眼神帶着某種陰暗的審視,仿佛要把她也捅出個底兒來。

“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出去喊一嗓子,讓那些當年看過熱鬧的人過來給你講講?”

“不、不用……”

沈梨急忙搖頭。

她已經嚇得不行了。

不只是因爲故事本身,而是因爲那個影子和她重疊得太厲害——

同樣是知青,同樣是從城裏下來,同樣被人盯着“作風問題”,同樣在桌邊說“我會努力的”。

她喉嚨裏有股酸澀的東西涌上來。

“你知道嗎?”

陸秀芳慢慢靠近了一點,聲音壓得很低。

“從那以後,我媽一看見這種城裏下來的知青,就煩。”

“她說,長得太好看,心思就多。”

“她說,大院裏再也受不了第二個禍害。”

“……我不是……”

沈梨下意識開口,剛想解釋,就被陸秀芳打斷。

“你說你不是?”

小姑子嗤笑一聲,“那她當年也說過,自己不是。”

“她也是這樣,一臉委屈地說‘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陸秀芳學了個哭腔,令人不適地嬌軟。

沈梨指節攥緊了,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站在了一個別人已經踩爛過的坑邊。

再往前一步,就會掉進去。

“二嫂。”

陸秀芳忽然喚她,聲音又冷又甜。

“你現在住的這個屋子,以前就是她住的。”

“你吃飯的那張桌子,她也坐過。”

“你以後要是出門,大院的人看你——”

她笑了笑,那笑意卻帶着惡意的涼。

“你知道他們會想起誰嗎?”

沈梨心口猛地一縮。

“所以啊——”

陸秀芳終於把菜盛出來,故意把熱騰騰的盤子往她手裏一塞。

盤底的熱度傳進掌心,她卻一點都沒覺得暖。

“你最好真像你說的那樣,‘會努力’。”

“否則……”

她慢悠悠地說:“長得太好看,心不老實的女人,在這個大院,活不長久。”

“上一任大嫂,就是個例子。”

話一落,廚房裏忽然安靜得可怕。

只是鍋沿還在“滋滋”響,殘餘的油滴在熱鐵上,冒出一陣陣嗆人的煙。

·

回到堂屋時,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陸父和二叔在小聲說話,陸鐸坐在桌邊,正在幫陸父斟茶,聽見她的腳步聲,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菜怎麼炒這麼久?”

二叔隨口問了一句。

“教她做菜呢。”

陸秀芳在後面答,聲音裏帶着點笑:“以後總要學的。”

陸鐸的手頓了頓,茶水差點漫出杯沿。

他垂眼,沒說話。

沈梨把盤子放到桌邊,指尖有點發抖。

那盤青菜被炒得顏色發黃,葉子卷着邊,比起剛才那鍋紅燒肉,顯得有點寒磣。

“你臉怎麼這麼白?”

二叔看了她一眼,“在廚房嗆到了?”

“沒、沒事。”

她下意識把手往圍裙裏一藏,不讓人看見自己微微發顫的指尖。

“累了就先回屋,今天一天夠折騰的了。”陸父道,“收拾收拾,早點睡。”

“嗯。”

沈梨輕輕應了一聲,不敢看任何人的眼,悄悄往屋裏去。

猜你喜歡

百裏清如祁承璟免費閱讀

小說《病弱王爺的傻子王妃》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繁華落盡”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本書的主角是百裏清如祁承璟,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目前本書已經完結,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繁華落盡
時間:2025-12-06

攝政王,王妃小祖宗馬甲又掉了筆趣閣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宮鬥宅鬥小說,那麼《攝政王,王妃小祖宗馬甲又掉了》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一筐板栗”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顧墨辭祁寒冽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一筐板栗
時間:2025-12-06

抱着陛下虐個渣完整版

《抱着陛下虐個渣》是一本引人入勝的宮鬥宅鬥小說,作者“哈梵”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秦嫀楚錚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完結,熱愛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
作者:哈梵
時間:2025-12-06

重生後太子妃掀桌搞事業番外

小說《重生後太子妃掀桌搞事業》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本書由才華橫溢的作者“舉個栗子n”創作,以沈妙蕭衍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83567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舉個栗子n
時間:2025-12-06

宋槿沈御

精品小說《重生醫妃又美又颯》,類屬於宮鬥宅鬥類型的經典之作,書裏的代表人物分別是宋槿沈御,小說作者爲一尾遊魚,小說無錯無刪減,放心沖就完事了。重生醫妃又美又颯小說已更新了1002475字,目前連載。
作者:一尾遊魚
時間:2025-12-06

聞秋賀雲川最新章節

由著名作家“周五不加班”編寫的《假千金害我?我讓她自食惡果》,小說主人公是聞秋賀雲川,喜歡看現言腦洞類型小說的書友不要錯過,假千金害我?我讓她自食惡果小說已經寫了363735字。
作者:周五不加班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