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闖提着那個不斷散發出致命香氣的籃子,跟在宋蘭芝和蘇文慧的身後,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的腿有點軟。
他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一方面,鼻端縈繞的那股子肉香、醬香、面香混合在一起的霸道氣味,像一只只小手,撓得他抓心撓肝,口水泛濫,恨不得現在就蹲在地上,把籃子裏的餡餅搶過來塞進嘴裏。
另一方面,他又對即將到來的“敲門”行動,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忐忑。
下午那個叫李春花的女人,在“砰”的一聲關上門時,那雙充滿了警惕、冷漠和一絲被冒犯後屈辱的眼睛,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他真的不確定,這位看起來和藹可親、本事通天的首長母親,端着這麼香的東西過去,會不會也跟自己下午一樣,碰一鼻子灰。
王建業排長家住得不遠,就在同一棟樓,只是單元不同,在另一頭的二單元。
三個人很快就到了二單元三樓的門口。
和顧衛國家這邊樓道裏時常飄出飯菜香、傳來歡聲笑語的熱鬧氛圍截然不同,這一層的樓道裏,安靜得有些過分,甚至帶着幾分壓抑的死氣。
王建業家的那扇門,和別家一樣,是軍區統一刷的綠色木門。
可不知道爲什麼,蘇文慧總覺得,這扇門看起來比別家的,更多了一份冰冷和生人勿近的隔絕感。
宋蘭芝示意劉闖把籃子先輕輕放在地上,然後自己上前一步,站定,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
“咚,咚咚。”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樓道裏,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沉穩的回響。
門內,沒有任何回應,安靜得像是一座空宅。
宋蘭芝也不着急,她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只是靜靜地等了十幾秒,然後又抬起手,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力道和節奏,再次敲了三下。
“咚,咚咚。”
這一次,門裏終於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拖鞋在水泥地面上摩擦的“沙沙”聲。
聲音由遠及近,然後停在了門後。
“吱呀——”
門被拉開了一條小小的、僅容一人側身窺視的縫隙。
一張蒼白、消瘦,充滿了極度警惕的年輕女人的臉,出現在門縫之後。
她的頭發有些枯黃,像是長期缺乏營養,隨意地在腦後扎成一個鬆散的馬尾,幾縷不聽話的碎發黏在額角,襯得那張只有巴掌大的小臉,更加沒有一絲血色。
她的眼睛很大,但眼窩因爲消瘦而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神裏,是那種長期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留下的,混合着疲憊、麻木和一種刺蝟般的警覺。
她就是王建業的愛人,李春花。
當她的目光,從宋蘭芝溫和的臉上,掃到蘇文慧文靜的臉上,最後定格在劉闖那張熟悉的、帶着幾分尷尬的年輕面孔上時,她那雙本就警惕的眼睛裏,瞬間就豎起了所有尖銳的刺。
她的嘴唇死死地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直線,手已經搭在了門板的邊緣,看那架勢,下一秒就要把門重新關死。
“閨女,你別怕。”
就在李春花要關門的瞬間,宋蘭芝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溫和,很柔軟,像是一捧曬暖了的棉花,輕輕地,拂去了樓道裏那冰冷的、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叫宋蘭芝,是三團團長顧衛國的媽。”她指了指身邊的蘇文慧,臉上帶着再真誠不過的笑意,“這是我兒媳婦,蘇文慧。我們娘倆剛搬來不久,就住在一單元那邊。今天家裏自己烙了點餡餅,想着以後大家都是鄰居了,就給你們送幾個過來,嚐嚐鮮。”
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不緊不慢。
她絕口不提王建業在部隊出了事,也不提下午劉闖來過,更不提她是怎麼知道她們家情況的。
就好像,這真的只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新鄰居之間的第一次走動。
李春花關門的動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看着宋蘭芝那張帶笑的、眼角有着細密紋路卻顯得格外慈祥的臉,眼神裏的警惕,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
團長的……母親和愛人?
她們來做什麼?
是王建業在部隊撐不住了,所以派家裏人來給自己施壓嗎?還是像下午那個小戰士一樣,是來打探情況,然後回去教育王建業的?
又或者……又是來同情施舍自己的?像之前那些人一樣,嘴上說着“有困難就說”,眼神裏卻帶着藏不住的憐憫,讓她感覺自己像個擺在路邊供人觀賞的叫花子。
李春花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種又酸又澀的念頭混雜在一起,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就在這時,屋裏,傳來了一個怯生生的,帶着明顯哭腔的微弱聲音。
“媽媽……餓……”
這個聲音,像一根燒紅了的鋼針,又細又尖,狠狠地,扎在了李春花的心髒最柔軟的地方。
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比紙還要蒼白,身體都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門外的三個人,也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蘇文慧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
那聲音太可憐了,不是撒嬌,不是任性,就是一種最原始、最本能的,對食物的渴望。
宋蘭芝的目光,越過李春花單薄的肩膀,往黑漆漆的屋裏看了一眼。
屋裏的陳設極其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一張小小的飯桌,兩把掉了漆的木頭椅子,牆角堆着幾個用蛇皮袋裝着的行李,連拆都還沒拆開。
一個看起來只有三歲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洗得發白、明顯不合身的舊衣服,正光着腳丫,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太瘦了,腦袋顯得特別大,兩條胳膊細得跟幹枯的樹枝似的,小臉上一點肉都沒有,襯得那雙眼睛大得嚇人。
此刻,那雙大眼睛裏,空洞洞地望着門口,充滿了對陌生人的恐懼,和……對食物的渴望。
當她的目光,無意中接觸到宋蘭芝放在地上的那個竹籃子時,她的小鼻子,下意識地抽動了兩下。
樓道裏,那股霸道的肉香和醬香味,正絲絲縷縷地,像長了腳一樣,拼命往門縫裏鑽。
“媽媽……”
小女孩又叫了一聲,聲音裏帶上了委屈的哭腔,她伸出那只瘦得像雞爪一樣的小手,顫巍巍地指了指門口的方向。
“香……”
這一個字,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春花的臉上。
她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
所有的故作堅強,所有的防備,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在女兒這一聲撕心裂肺的“香”面前,都顯得那麼的可笑,那麼的不堪一擊。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餓不餓,但她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但她還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用盡全身的力氣,不肯開口求助,也不肯點頭接受這份“施舍”。
那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剩下的,可憐的尊嚴。
宋蘭芝把她所有的掙扎和痛苦,都看在了眼裏。
她沒有再多說一句勸解的話,也沒有試圖去解釋什麼。
她只是彎下腰,將那個竹籃子的蓋布掀開,然後,將那盤金燦燦、油汪汪、還冒着滾滾熱氣,香得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的餡餅,和那碗奶白濃鬱、撒着翠綠蔥花的鯽魚湯,端了出來。
她把盤子和碗,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李春花家的門檻外面。
然後,她站直了身體,再次看向李春花那雙已經蓄滿了淚水,卻依舊充滿了倔強的眼睛,溫和地笑了笑。
“閨女,阿姨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自己家做了點吃的,聞着這味兒,想着孩子肯定餓了,心疼。”
“這吃的,我放這兒了。你要是信得過阿姨,就趁熱給孩子吃一口。你要是心裏不舒坦,不想吃,回頭等它涼了,扔了也行。千萬別有啥負擔。”
她頓了頓,又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我們家就住在一單元301,你啥時候要是想找人說說話了,就過去坐坐。”
說完,她沒再看李春花一眼,直接轉過身,對已經看呆了的蘇文慧和劉闖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三個人,就這麼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
沒有一句多餘的勸說,沒有一絲憐憫的眼神,更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我已經幫你到這份上了,你快點接受吧”的壓迫感。
就好像,她們真的只是一個順路過來送東西的鄰居,放下幾塊普通的餅,然後回家。
李春花呆呆地站在門口,看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預想過無數種可能。
她以爲她們會像別人一樣,苦口婆心地勸她,教育她,或者用那種最傷人的同情目光看着她,讓她感覺自己像個需要被救濟的乞丐。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等到。
只等到了一句雲淡風輕的,“扔了也行,千萬別有啥負擔”。
這句話,像一把看不見的錘子,看似輕輕落下,卻準確無誤地,敲碎了她用來保護自己的那層最堅硬的、布滿了尖刺的外殼。
樓道裏,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只剩下門檻外的那盤餡餅和那碗魚湯,還在不知疲倦地,散發着能把人饞瘋了的香氣。
“媽媽……吃……我要吃……”
女兒帶着哭腔的哀求,把她的理智拉了回來。
她低下頭,看着門口那份還在冒着騰騰熱氣的食物,又看了看屋裏那個因爲飢餓,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
她心裏的那道防線,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從她的眼眶裏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
她緩緩地蹲下身,顫抖着手,端起了那盤餡餅,和那碗魚湯。
好沉。
這重量,不僅僅是食物的重量,更是那份不帶任何壓力,不求任何回報,卻沉甸甸的,幾乎要將她壓垮的善意。
她關上門,背靠着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
她把盤子和碗放在了那張空蕩蕩的飯桌上。
小女孩立刻就撲了過來,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就想去抓盤子裏的餡餅。
“妞妞,別急,燙。”李春花連忙拉住她,聲音因爲劇烈的哭泣而沙啞得厲害。
她拿起一個餡餅,放在嘴邊,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把外皮吹得不那麼燙了,然後才撕了一小塊,喂到了女兒的嘴裏。
餡餅的外皮,被油烙得微微有些焦脆,但內裏卻異常柔軟。
裏面的餡料,鮮美得無法形容,白菜的清甜和豬肉的醇香,被那一點點恰到好處的黃豆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香得簡直要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小女孩只吃了一口,那雙黯淡無光的大眼睛,瞬間就亮了。
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喉嚨裏發出滿足的“嗚嗚”聲,像是餓了很久的小獸,終於找到了食物。
李春花看着女兒狼吞虎咽的樣子,眼淚流得更凶了。
這一個多月來,她不是沒有想辦法給孩子做好吃的。
可是,她從農村帶來的那點錢和糧票,在京城這個什麼都要錢票的地方,根本不禁用。她自己又抹不開面子,去跟那些看起來穿着體面、說話客氣的幹部家屬們打交道。
她總覺得,自己跟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怕她們看不起自己這個農村來的,怕她們在背後議論自己家男人沒本事。
所以,她把自己和孩子,像蝸牛一樣,死死地縮回了殼裏。
結果,卻只是讓自己和孩子,陷入了更深的,無聲的絕境。
妞妞很快就吃完了一整個餡餅,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唇,又把目光投向了那碗奶白色的魚湯。
“媽媽,喝……喝湯湯……”
李春花回過神來,趕緊用勺子舀了一勺湯,仔細地吹涼了,才喂到女兒嘴邊。
魚湯入口,鮮美得沒有一絲一毫的腥氣,濃鬱的滋味瞬間就在小小的口腔裏彌漫開來,暖暖地滑進胃裏。
妞妞滿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吃飽了喝足,正在曬太陽的小貓。
看着女兒那張久違了的,滿足的笑臉,李春花的心,又酸又疼,又控制不住地涌起了一絲絲暖意。
她自己,也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聞到過這麼香的飯菜味了。
她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個餡餅,猶豫了很久,很久。
最後還是沒忍住,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當那溫熱的,鮮香的滋味,在她已經麻木的口腔裏爆開的瞬間。
李春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趴在那張冰冷的飯桌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
第二天一大早。
宋蘭芝和蘇文慧剛吃完早飯,正商量着等會兒首長要是登門,該準備點什麼招待時,門口,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的,充滿了猶豫和膽怯的敲門聲。
“叩,叩叩。”
那聲音小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要不是家裏安靜,幾乎都聽不到。
蘇文慧和宋蘭芝對視了一眼。
“我去開門。”
宋蘭芝擦了擦手,走了過去。
門打開。
門口站着的,是李春花。
她懷裏抱着自己的女兒妞妞,手裏,還提着一個洗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油污的竹籃子。
籃子裏,是同樣被清洗得一幹二淨,光亮如新的盤子和碗。
她換了一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幹淨衣服,枯黃的頭發也重新梳過了,扎成了一個利落的辮子。
雖然臉色依然蒼白憔悴,但眼神裏的那種尖銳的防備和麻木,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感激、羞愧和不知所措的復雜情緒。
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兩個熟透了的核桃,顯然是哭了一整夜。
看到開門的是宋蘭芝,李春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她只是把手裏的籃子,往前遞了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