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船就啓程了。
老船夫說,趁早晨涼快多趕些路,中午太陽毒了再歇。徐楓守了一夜,眼睛裏有血絲,但精神還好。他站在船頭,看着前方河道,像一尊石像。
朱由檢醒來時,周皇後已經起身了。她正對着水面,用一根木簪挽頭發。動作很輕,怕吵醒他。
他坐起來,揉了揉肩膀。
瘀青的地方還在疼,但比昨天好些了。
“陛下醒了?”周皇後回頭,輕聲問。
“嗯。”朱由檢看着她挽發的側影,“你起得真早。”
“習慣了。”周皇後說,“在宮裏,每天卯時就要起,去給太後請安。”
她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但朱由檢聽出了一絲懷念。
“她在懷念過去的日子。” 他想。
那些看似繁瑣的宮廷禮儀,那些看似壓抑的規矩,現在想來,其實是一種秩序,一種安定。
而如今,什麼都沒了。
他站起來,走到船頭。
徐楓見他出來,點了點頭:“恩公早。”
“早。”朱由檢看向前方,“到哪了?”
“過了張家灣,前面就是河西務。”徐楓說,“按老丈的說法,今天能進山東地界。”
山東。
朱由檢在心裏重復這兩個字。
到了山東,離南京就更近了。但山東……是劉澤清的地盤。
劉澤清,歷史上南明江北四鎮之一,擁兵自重,驕橫跋扈。最後清軍南下,他不戰而逃,投降了。
“這種人,不能指望。” 他想。
但眼下,得從他眼皮子底下過去。
“徐公子。”朱由檢問,“你對劉澤清了解多少?”
徐楓愣了一下。
“劉總兵?”他想了想,“聽說他駐兵臨清,手下有三四萬人馬。朝廷……朝廷調不動他。”
“調不動?”
“嗯。”徐楓壓低聲音,“聽說他只聽調不聽宣,糧餉自己要,地盤自己占。朝廷拿他沒辦法。”
朱由檢沉默。
“藩鎮割據,從這時候就開始了。”
“那運河上的關卡呢?”他問,“劉澤清設卡收稅嗎?”
“收。”徐楓很肯定,“而且收得很重。南來北往的商船,過一道關,要剝一層皮。”
朱由檢皺眉。
他們現在扮作商旅,過卡肯定要被盤剝。懷裏的金銀雖不少,但經不起層層盤剝。
而且,萬一被認出……
“有沒有別的路?”他問。
徐楓搖頭:“運河是南北通衢,繞不開。除非走陸路,但陸路更不安全,流民、匪盜,還有散兵遊勇。”
朱由檢嘆了口氣。
“前有狼後有虎。”
他回到艙裏,把情況跟王承恩說了。
王承恩也皺眉:“萬歲爺,要不……亮明身份?”
“不行。”朱由檢立刻否決,“劉澤清這種人,知道朕還活着,第一反應不是效忠,而是把朕抓了,去向李自成或南京那邊邀功。”
“或者更糟,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
王承恩明白了,臉色更難看。
“那怎麼辦?”
朱由檢沉吟片刻。
“見機行事。”他說,“先看看情況。實在不行……花錢買路。”
他拍了拍懷裏的布袋。
這是最後的底氣。
船繼續前行。
上午,太陽漸漸升高。河面上的霧氣散了,視野開闊起來。兩岸的景色,確實和北方不一樣了。樹更綠,水更清,連空氣都溼潤了些。
偶爾能看到岸邊的村落,白牆黑瓦,炊煙嫋嫋。田間有農人在勞作,遠遠的,聽不到聲音,只能看到彎腰起身的身影。
“太平景象。” 朱由檢又想,“但願能長久。”
中午,船在一個小碼頭停靠。
碼頭不大,但很熱鬧。幾艘貨船正在卸貨,苦力們喊着號子,把一袋袋糧食扛上岸。岸邊有飯鋪,門口擺着幾張桌子,坐滿了人。
朱由檢讓周皇後留在船上,自己帶着王承恩和徐楓上岸買吃的。
飯鋪裏人聲鼎沸。
大多是船夫、苦力,也有幾個行商模樣的人。桌上擺着簡單的飯菜——饅頭,鹹菜,偶爾有一碗燉菜,飄着幾點油星。
朱由檢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三碗面。
面很快端上來。清湯寡水,幾根青菜,但熱氣騰騰的。
三人埋頭吃面。
旁邊桌的幾個人在聊天,聲音很大。
“聽說了嗎?臨清那邊加稅了!”
“又加?上個月不是剛加過?”
“這次不一樣!劉總兵說要練兵防備闖賊,過往船只,按貨物價值加抽三成!”
“三成?!”有人驚呼,“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讓活也得活啊!除非你不走這條道!”
“不走這條道走哪?陸路?更死!”
一片唉聲嘆氣。
朱由檢和王承恩對視一眼。
“加稅三成……” 他算了算懷裏的錢,“夠嗆。”
徐楓突然低聲說:“恩公,學生去打聽打聽。”
他起身,走到櫃台前,跟掌櫃的搭話。
掌櫃的是個胖老頭,正打着算盤。徐楓塞了幾個銅錢過去,兩人低聲說了幾句。
很快,徐楓回來了。
“問清楚了。”他坐下,壓低聲音,“臨清關卡確實加稅了,而且查得很嚴。特別是對從北邊來的船,盤問得格外仔細。”
“爲什麼?”朱由檢問。
“聽說……在找什麼人。”徐楓看了他一眼,“掌櫃的也不清楚具體找誰,但風聲很緊。”
朱由檢心裏一沉。
“找朕?”
“李自成在找朕,劉澤清也在找朕?”
他強迫自己冷靜。
“還有其他路嗎?”
“有。”徐楓說,“運河有條支流,叫會通河,繞開臨清城。但那條河道窄,水淺,大船走不了。而且……聽說也有水匪。”
“水匪和官兵,哪個更危險?”朱由檢問。
徐楓想了想:“官兵明着要錢,水匪……可能要命。”
朱由檢沉默了。
“要錢還是要命,這是個問題。”
他想了想,做出決定。
“走支流。”
王承恩一驚:“萬歲爺,這太冒險了!”
“留在主河道更冒險。”朱由檢說,“劉澤清的人萬一認出我們,就不是錢的問題了。”
他看向徐楓:“徐公子,你知道那條支流怎麼走嗎?”
徐楓點頭:“學生打聽過了。前面十裏,有個岔口,往東拐就是會通河。順着走,繞過臨清,再匯入運河。”
“好。”朱由檢說,“就這麼走。”
三人買了些幹糧,回到船上。
跟老船夫說了改道的事。
老船夫一聽要走會通河,臉都白了。
“恩公,那條河……走不得啊!”
“爲什麼?”
“水淺,河道窄,容易擱淺。而且……”老船夫壓低聲音,“那一帶,有‘水龍王’!”
“水龍王?”
“就是水匪頭子!”老船夫說,“手下有幾十號人,專搶過路船只。官府剿了幾次,沒剿動。後來……後來聽說,跟劉總兵那邊有勾結。”
朱由檢和王承恩對視一眼。
“官匪勾結。”
這倒不意外。
亂世裏,這種事太多了。
“老丈,”朱由檢說,“走主河道,過臨清關卡,要交多少稅?”
老船夫算了算:“按咱們這船的大小,加上貨物……至少得十兩銀子。”
十兩。
朱由檢懷裏的金銀,加起來也就值一百多兩。一路南下,還要用錢。十兩,不是小數目。
而且,萬一被認出,再多錢也沒用。
“走支流。”他堅定地說,“多加你錢。”
老船夫還在猶豫。
徐楓開口了:“老丈,你常走這條河,對水道熟。只要小心點,未必會碰到水匪。就算碰到……我們人多,也有準備。”
他拍了拍腰間的匕首。
老船夫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朱由檢遞過來的碎銀子,咬了咬牙。
“行!老漢我豁出去了!”
船繼續前行。
十裏路,很快到了。
前面果然有個岔口。主河道寬闊,水流平緩,船來船往。支流卻很窄,兩岸蘆葦叢生,水色也渾濁些。
老船夫調轉船頭,駛入支流。
一進去,感覺就不一樣了。
河道窄了至少一半,兩岸的蘆葦幾乎要碰到船身。水很淺,能看見底下的水草。船速明顯慢了下來。
光線也暗了。
蘆葦太高,遮住了大半陽光。船像是在一條綠色的隧道裏穿行。
氣氛變得壓抑。
沒有人說話。
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還有蘆葦被船身擦過的沙沙聲。
朱由檢坐在艙口,警惕地看着四周。
周皇後在他身邊,手緊緊抓着衣角。
徐楓和王承恩一左一右站在船頭船尾,手裏都拿着家夥。
就這樣走了大約一個時辰。
一切都很平靜。
太平靜了。
連鳥叫聲都沒有。
“不對勁。” 朱由檢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他正要開口,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唿哨!
尖銳的唿哨聲,在寂靜的河道裏格外刺耳!
“不好!”老船夫臉色大變,“是水龍王!”
話音剛落,前方蘆葦叢裏,突然竄出三條小船!
每條船上站着三四個人,手裏拿着魚叉、砍刀,還有弓箭!
船頭站着個黑壯漢子,赤着上身,胸口紋着一條青龍,手裏提着一把鬼頭刀。
正是“水龍王”!
“停船!”他厲聲喝道,“檢查!”
老船夫嚇得手一軟,船槳差點掉水裏。
三條小船呈品字形圍了上來。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知道,躲不過去了。
“這位好漢。”他揚聲說,“我們只是過路的,身上沒什麼值錢東西。行個方便,這點心意請兄弟們喝酒。”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扔了過去。
水龍王接住銀子,掂了掂,咧嘴笑了。
“還挺懂事。”他說,“不過……這點錢,不夠。”
他打量着船上的人,目光在周皇後身上停留了一下,眼裏閃過貪婪。
“這樣吧。”他說,“錢留下,女人留下,你們三個男人,可以走。”
朱由檢的臉色沉了下來。
“找死。”
他還沒開口,徐楓先說話了。
“這位大哥。”徐楓往前一步,擋在周皇後前面,“我們做點小生意不容易。這樣,再加十兩銀子,放我們過去,如何?”
“十兩?”水龍王哈哈大笑,“小子,你打發叫花子呢?”
他揮了揮手:“兄弟們,上!男的全宰了,女的帶走!”
三條小船,立刻圍了上來!
戰鬥一觸即發!
徐楓和王承恩同時出手!
徐楓的木棍橫掃,砸向最先跳上船的漢子!那漢子舉刀格擋,卻被震得手臂發麻!
王承恩短刀直刺,逼退另一個拿魚叉的!
但對方人多。
三條船,十幾個人,陸續跳上船來!
小船劇烈搖晃,幾乎要翻!
朱由檢把周皇後推進艙裏:“待着別出來!”
然後他拔出匕首,沖向最近的一個匪徒!
那匪徒見朱由檢文弱,沒放在眼裏,獰笑着揮刀砍來!
朱由檢側身躲過,匕首順勢一劃!
刀刃劃破對方手臂,鮮血涌出!
匪徒慘叫一聲,刀脫手飛出!
朱由檢趁機一腳踢在他肚子上,把他踹下船!
“第二個。” 他想。
但來不及喘氣,另一個匪徒又撲了上來!
這次是個壯漢,手裏拿着鐵錘,一錘砸下!
朱由檢躲閃不及,只能用匕首硬擋!
鐺!
匕首被震飛,掉進水裏!
朱由檢虎口崩裂,鮮血直流!
壯漢獰笑,又一錘砸來!
眼看就要砸中——
一支箭,從側面射來!
精準地射中壯漢手腕!
壯漢慘叫,鐵錘脫手!
徐楓不知何時奪了把弓,正拉滿弓弦,又一箭射出!
這一箭,直取水龍王!
水龍王大驚,揮刀格擋!
箭被擋開,但他也被震得後退一步!
“好箭法!”他眼中閃過狠色,“給我放箭!射死他們!”
他手下有弓箭手,立刻張弓搭箭!
王承恩見狀,立刻護在朱由檢身前:“萬歲爺小心!”
箭矢如雨!
徐楓一邊躲閃,一邊還擊。他的箭法極準,幾乎箭無虛發,很快就射倒了三個弓箭手。
但對方人多,箭矢還是不斷射來。
一支箭,擦着朱由檢的臉頰飛過,留下一道血痕。
又一支箭,射中了王承恩的肩膀!
老太監悶哼一聲,踉蹌後退,但依然擋在朱由檢前面。
“王承恩!”朱由檢扶住他。
“老奴……沒事。”王承恩咬牙拔出箭頭,鮮血噴涌。
周皇後從艙裏沖出來,撕下衣襟,給他包扎。
水龍王見久攻不下,暴怒!
“廢物!”他罵道,“一起上!宰了他們!”
他親自跳上船,鬼頭刀帶着風聲,直劈徐楓!
徐楓舉弓格擋,但弓被劈斷!
他棄弓,抽出匕首,和水龍王戰在一起!
兩人都是好手,刀光匕影,打得難解難分。
但其他匪徒,已經圍了上來。
朱由檢撿起一把掉落的砍刀,護着周皇後和王承恩,且戰且退。
眼看就要被逼到船尾——
突然,遠處傳來號角聲!
嗚——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從主河道方向傳來!
緊接着,是密集的馬蹄聲!
水龍王臉色大變!
“官兵?!”
他手下的人也慌了。
“大哥,怎麼辦?”
“撤!”水龍王當機立斷,“快撤!”
匪徒們紛紛跳回自己的小船,倉皇逃進蘆葦深處。
來得快,去得也快。
轉眼間,河面上只剩下朱由檢他們這條船,還有……遠處駛來的幾艘官船。
官船很大,掛着旗,旗上寫着一個“劉”字。
“劉澤清的兵。” 朱由檢心裏一沉。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官船靠近。
船頭站着一個軍官,三十多歲,穿着鎧甲,腰挎長劍。他打量着朱由檢等人,目光銳利。
“你們是什麼人?”他厲聲問,“爲什麼走這條水道?”
朱由檢上前一步,拱手道:“回軍爺,我們是南下的商旅。聽說主河道加稅太重,想抄個近路,沒想到遇到水匪。多謝軍爺相救!”
軍官冷笑:“抄近路?這條路是你能走的嗎?”
他跳上船,環視一周。
目光在王承恩的傷口上停留了一下,又在周皇後身上掃過。
“商旅?”他走到朱由檢面前,盯着他的臉看,“我看不像。”
朱由檢心裏打鼓,但臉上保持鎮定。
“軍爺說笑了,我們真是做小生意的。”
軍官突然伸手,抓住了朱由檢的手腕。
“做生意的人,手這麼細?連個繭子都沒有?”
朱由檢心裏一驚。
“露餡了。”
軍官又看向徐楓:“你,幹什麼的?”
徐楓行禮:“學生是讀書人,隨叔父南下訪友。”
“讀書人?”軍官瞥見他腰間的匕首,“讀書人帶這個?”
氣氛再次緊張起來。
王承恩忍着痛,悄悄摸向腰間的短刀。
周皇後的臉色也白了。
就在這時,官船上有人喊道:“王千戶!將軍有令,速回臨清!”
軍官——王千戶皺了皺眉。
他看了看朱由檢,又看了看官船,似乎有些不甘。
但軍令如山。
他鬆開朱由檢的手腕。
“算你們走運。”他冷冷地說,“趕緊滾回主河道!再走這條水道,按通匪論處!”
說完,他跳回官船。
官船調頭,駛向來路。
朱由檢等人,鬆了口氣。
老船夫趕緊搖櫓,調轉船頭,駛回主河道。
船離開支流,重新匯入寬闊的運河。
陽光重新灑下來。
但船上的人,心情卻輕鬆不起來。
“萬歲爺,”王承恩捂着傷口,“那軍官……好像起疑心了。”
“嗯。”朱由檢點頭,“他記住了我們的樣子。到了臨清關卡,肯定會重點盤查。”
“那怎麼辦?”周皇後問。
朱由檢沉默片刻。
“換船。”他說,“這條船,不能要了。”
“換船?”
“對。”朱由檢說,“前面找個碼頭,換條船。我們也要換身行頭。”
他看向自己身上的灰色棉袍,又看了看周皇後樸素的衣裙。
“太顯眼了。” 他想。
“一個細皮嫩肉的‘商人’,一個氣質出衆的‘夫人’,一個受傷的老仆,一個帶武器的‘書生’……這樣的組合,誰看了不起疑?”
他必須改變策略。
“徐公子。”他說,“到了前面碼頭,你去找船。要大點的,最好是貨船,搭伴走。錢不是問題。”
“是。”徐楓點頭。
“王承恩,你的傷……”
“老奴沒事。”王承恩咬牙,“皮肉傷,包扎一下就好。”
周皇後立刻重新給他包扎,這次撕的是自己裏衣的袖子——更幹淨些。
朱由檢看着她認真包扎的樣子,心裏一暖。
“患難見真情。” 他想。
船繼續前行。
傍晚時分,到了一個較大的碼頭——楊村碼頭。
這裏比之前的碼頭繁華許多。停滿了船只,岸上店鋪林立,人來人往。
徐楓上岸去找船。
朱由檢帶着周皇後和王承恩,找了家客棧——最便宜的那種,要了兩間房。
一間給周皇後,一間他和王承恩、徐楓擠。
安頓好後,朱由檢上街,買了幾身衣服。
普通的粗布衣服,土黃色,灰褐色,毫不起眼。還買了頂鬥笠,可以遮臉。
回到客棧,讓大家都換上。
周皇後換上了粗布衣裙,又把臉塗黑了些,頭發弄亂,看起來像個村婦。
王承恩換了身短褐,戴上鬥笠,遮住傷口。
朱由檢自己也換了衣服,還在下巴上貼了撮假胡子——從戲班子那裏買來的,貼得不太牢,但遠看還行。
徐楓回來了。
他也換了身衣服,背了個包袱。
“船找到了。”他說,“是條運糧的貨船,去淮安的。船老大說可以帶人,但只能住底艙,條件差,而且……要這個數。”
他比了個手勢。
朱由檢點頭:“可以。”
只要能離開山東,錢不是問題。
“什麼時候開船?”
“明早卯時。”
“好。”
當晚,四人擠在客棧房間裏。
王承恩的傷口發炎了,有些發燒。周皇後守着他,用溼布給他降溫。
朱由檢和徐楓在窗邊,看着外面的碼頭。
燈火點點,人聲嘈雜。
“恩公。”徐楓突然說,“學生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您……是不是認識那個王千戶?”徐楓問得很直接。
朱由檢心裏一驚。
“他看出來了?”
“爲什麼這麼問?”
“學生看他的眼神。”徐楓說,“他看您的時候,像是在找什麼人。而且……他抓您手腕時,手指在您脈搏上停了一下——那是在試您會不會武功。”
朱由檢沉默。
徐楓接着說:“學生還注意到,他上船時,第一眼看的是您的手,第二眼看的是夫人的腳——那是看有沒有纏足。官家女子,大多纏足。”
“這小子,觀察力這麼強?” 朱由檢暗暗心驚。
他看向徐楓。
徐楓的眼神很平靜,但很銳利。
“瞞不住了。” 朱由檢想。
他深吸一口氣。
“徐公子。”他緩緩開口,“如果我說,我是從宮裏逃出來的,你信嗎?”
徐楓盯着他看了幾秒。
然後,他緩緩跪下。
“學生徐楓,參見陛下。”
他說得很輕,但很清晰。
朱由檢愣住了。
“他……早就知道了?”
“你……”他張了張嘴,“什麼時候……”
“第一次見面就懷疑了。”徐楓說,“陛下的氣度,夫人的儀態,還有王公公……他看您的眼神,那不是看主人的眼神,是看君王的眼神。”
他頓了頓:“後來在墳地,您說‘朕’,雖然聲音小,但學生聽到了。再後來,一路上種種……學生就確定了。”
朱由檢苦笑。
“原來我演得這麼差。”
他扶起徐楓。
“既然知道了,爲什麼不說?”
“陛下不說,自有陛下的道理。”徐楓說,“學生只做該做的事。”
“聰明人。” 朱由檢再次評價。
他看着徐楓:“那現在,你還願意跟着朕嗎?”
徐楓再次跪下。
“學生願爲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說得很鄭重。
朱由檢扶起他。
“好。”他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朕的人了。”
“謝陛下!”
兩人重新坐下。
窗戶開着,夜風吹進來。
遠處傳來更鼓聲。
二更天了。
“陛下,”徐楓說,“到了南京,您打算怎麼做?”
朱由檢看向南方。
“先站穩腳跟。”他說,“然後……整頓兵馬,收復河山。”
“南京那邊,未必歡迎您。”
“朕知道。”朱由檢說,“福王監國,那些大臣有了新主子,自然不希望舊主子回去。”
“但朕必須回去。” 他想。
“大明是朕的大明,誰也奪不走。”
他看向徐楓。
“徐楓。”
“學生在。”
“這一路,多虧有你。”
“學生分內之事。”
兩人不再說話。
夜風吹過,帶來河水的溼氣。
明天,就要換船了。
新的旅程,新的挑戰。
但朱由檢覺得,心裏踏實了些。
“至少,多了一個幫手。”
他看向窗外。
碼頭的燈火,在夜色裏閃爍。
像星星。
指引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