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由純粹意識構成的夢境漩渦中,蘇然保持着一份奇異的清醒。他像一個被剝奪了身體的旁觀者,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處夢境,卻無法主導任何事,只能被動地承受着意識之海掀起的驚濤駭浪。
周圍的記憶碎片不再是模糊的流光,它們開始凝聚、變得清晰,如同高速播放的全息電影,卻又帶着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將他徹底淹沒。
最初是混沌的光影和溫暖的氣息。然後,視野猛地清晰——他看到了兩張極其年輕、充滿喜悅和疲憊的臉龐。那是一對男女,正無比憐愛地凝視着他。不需要任何證據或說明,一種來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和共鳴,讓蘇然在夢中心魂劇震,無比確定——這就是他的親生父母!他甚至能感受到被父親那雙有力卻微微顫抖的手臂抱着的觸感,能聞到母親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這短暫的溫馨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間被打破!
畫面猛地扭曲、晃動!幾個蒙着面、眼神凶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闖入!激烈的爭奪、父母絕望淒厲的哭喊和反抗、冰冷的寒光閃過、刺目的鮮紅飛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殘酷!
在最後關頭,母親用盡最後力氣,將他塞進旁邊一個似乎是友人或恰好路過的男人懷裏,嘶聲喊着:“跑!帶着孩子快跑!!求求你!!”
那男人臉色慘白,抱着他(還是嬰兒的蘇然),跌跌撞撞地沖入黑暗,瘋狂地奔跑。風聲在耳邊呼嘯,男人的心跳如同擂鼓,恐懼幾乎要實質化。
不知跑了多久,男人精疲力盡,躲在一處茂密的草叢後,劇烈地喘息着。他看了一眼懷中異常安靜、甚至沒有哭泣的嬰兒(蘇然),眼中充滿了絕望和不忍。最終,他一咬牙,極其輕柔地將嬰兒藏匿在最深的草窠裏,用葉子稍稍掩蓋,然後猛地轉身,朝着另一個方向跑去,試圖引開追兵。
透過稀疏的草葉縫隙,還是嬰兒的蘇然,睜着一雙清澈卻異常平靜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接下來的一幕:那個剛剛將他藏好的男人,沒跑出多遠,就被蒙面人追上,冰冷的利刃毫無阻礙地刺穿了他的身體……男人倒下的身影,和父母最後的影像重疊在一起,構成了蘇然對“死亡”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認知。
夢中的蘇然,意識如同被冰錐刺穿,爆發出無聲卻撕心裂肺的呐喊和震顫!他從未想過,自己嬰孩時期竟目睹了如此慘絕人寰的悲劇!這份被大腦保護機制塵封了十八年的記憶,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將他徹底沖垮。那種源自生命最初的、被剝奪一切的巨大痛苦和恐懼,遠比任何後來的磨難都要深刻骨髓。
漩渦的力量並未停止,記憶的洪流繼續奔騰。
他“看”到自己被人發現,送入孤兒院,開始沉默寡言的童年。“看”到蘇婆婆出現,那雙溫暖的手牽起他,給了他一個雖然清貧卻安穩的家。“看”到自己如何努力學習每一個字,每一道題,試圖用知識武裝自己。範濤舉着糖葫蘆傻笑着跑過來……範思思氣鼓鼓地替他趕走那些說壞話的孩子,然後把一顆糖塞進他手裏……課堂上老師的諄諄教誨……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每一個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人,此刻都如同真人般站在他“面前”,他們的笑容、話語、甚至當時空氣中的味道,都清晰得令人窒息。歡樂的、悲傷的、平淡的、重要的……所有過往,事無巨細,被一股腦地翻檢出來,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的意識裏。
這是一種極其恐怖的體驗。仿佛他的一生被壓縮成一部高速播放的影片,而他是唯一的、被迫觀看的觀衆。喜悅被加速沖淡,悲傷被瞬間放大又拋卻,無數的細節和情緒如同海嘯般沖擊着他清醒的意識,幾乎要將“自我”徹底沖散、融化在這記憶的洪流裏。
他感到一種靈魂被徹底剖析、無處遁形的戰栗。原來,他所以爲的“平凡”童年,竟然隱藏着如此血腥的序幕。原來,他走過的每一步,都深深烙印着如此多的悲歡離合。
夢境不再是虛幻,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精準無比的記憶檔案館,而他,正被迫閱覽自己所有的卷宗。震驚、痛苦、茫然、還有一絲對命運弄人的巨大荒謬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吞噬。
這不僅僅是回憶,這是一場對過往的徹底清算。
在這記憶的狂潮中,蘇然的意識體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和痛苦。被迫重溫失去至親的慘劇,被迫檢視過往每一個或悲或喜的細節,這種毫無隱私、無處遁形的感覺幾乎要將他逼瘋。
他開始拼命地“掙扎”,試圖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想要從這無止境的回憶放映中逃離出去,想要醒來,回到那個雖然狹小卻真實的賓館房間。
然而,在這純粹的意識領域裏,他的掙扎如同溺水者揮動手臂,激不起半點漣漪,完全是徒勞。漩渦的力量依舊穩固,記憶的畫面依舊不受控制地洶涌而來。
累了。真的累了。
一種深徹骨髓的疲憊感席卷了他。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更像是一種靈魂層面的倦怠。他放棄了無謂的抵抗,緊繃的“意識”徹底鬆弛下來。他不再試圖去看、去聽、去感受那些奔流的記憶,而是如同放棄了思考,任由自己漂浮在這片混沌的信息洪流之中。
仿佛是一個認命般的動作,他在夢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閉上眼”的刹那——
“嗡!”
一道純粹、強烈、卻不刺眼的白光,毫無征兆地從他意識深處迸發出來,如同超新星爆發,瞬間充斥了他整個“視野”,吞沒了所有正在閃回的記憶畫面!
這白光並非攻擊,更像是一種……重置?或者說,是更深一層的夢境屏障?
在這絕對的白光籠罩下,一個極其荒誕卻又帶着某種哲思的念頭,不由自主地蹦入蘇然幾乎停滯的思維中:「現實中,閉上眼睛,是睡着了,會進入夢境。」「那在夢境裏,再閉上眼睛……會是什麼?是更深層的夢?還是……醒來?」
沒有答案。
白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散,將他意識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渲染成絕對的無暇之色。所有的聲音、圖像、情感記憶,都被這純粹的光所淨化、覆蓋、乃至同化。
在這極致的“白”中,連“自我”的概念都開始模糊、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白光如同它出現時那般突兀地驟然消退。
蘇然猛地感覺渾身一“輕”!那種被漩渦拉扯、被記憶淹沒的沉重感和束縛感瞬間消失無蹤!
他“睜開”眼——
眼前的景象讓他震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他看到了熟悉的老舊空調,看到了泛黃的天花板,看到了旁邊床上四仰八叉、打着呼嚕的範濤!
以及……
以及躺在自己床上,那個閉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顯然仍在熟睡中的——自己?!
他(或者說他的意識?靈魂?)正像一個透明的幽靈,漂浮在賓館房間的半空中,以一個絕對旁觀者的視角,看着下方沉睡的自己和範濤!
靈魂出竅?!
巨大的驚駭和難以置信的恐懼如同冰水般瞬間灌滿了他每一個“細胞”!緊張驚恐的情緒如同實質的觸手,死死攥緊了他的核心,讓他幾乎要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某種連接還存在於他和下方那具身體之間,但這種詭異的分離狀態,帶來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戰栗!
就在這時——
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大的吸力猛地從那具沉睡的身體中傳來!
就像繃緊的橡皮筋驟然回彈,他的意識(或靈魂)被這股力量粗暴地、急速地拖拽回去!
“倏——!”
眼前的景象如同鏡頭飛速拉近、模糊!
劇烈的眩暈感!
緊接着——
“嗬!”
蘇然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面,倏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賓館天花板的真實景象,耳邊是空調真切的嗡嗡聲和範濤熟悉的鼾聲。胸口因爲急促呼吸而劇烈起伏,心髒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胸骨,全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一層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
回來了。
他僵硬地轉動眼球,看向旁邊床的範濤,又緩緩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放到眼前——是實體。
窗外,天光已經大亮,清晨的光線透過並不嚴實的窗簾縫隙照射進來,在空氣中投下幾道清晰的光柱。
天亮了。
夢,醒了。
但那段清晰得可怕的、關於嬰兒時期血腥記憶的回溯,以及最後那靈魂離體般的詭異體驗,卻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釘在他的腦海裏,再也無法抹去。
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和詭異得多。而這場夢,究竟是一場精神的自我療愈與清算,還是某種未知力量作用下的啓示?
蘇然躺在逐漸被陽光溫暖的房間裏,一動不動,只有劇烈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久久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