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一個字,從柳微微幹裂的嘴唇裏吐出,像是從胸膛裏擠出的最後一絲力氣。
她的眼神,不再有彷徨和猶豫,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燃燒的灰燼。
今天發生的一切,徹底碾碎了她對這個家,對這個村子最後的一絲幻想。
清白被毀,名聲盡喪。
留下來,等待她的,將是比賣去煤窯更加屈辱和痛苦的折磨。
李桂花和趙春花,絕不會放過她。
走,是唯一的生路。
蘇棠看到媽媽眼裏的決絕,知道時機到了。
柳微微沒有再哭,也沒有再說話。
她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木偶,開始默默地做着最後的準備。
她從箱底翻出自己最厚實的一件打了補丁的舊棉襖,給蘇棠穿上。
然後,她又找出一塊最大的、最結實的藍布,將蘇棠嚴嚴實實地綁在了自己的背上,綁得很緊很緊,仿佛要將女兒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棠棠,怕不怕?”她在女兒耳邊輕聲問。
“不怕。”蘇棠用小小的手臂摟住媽媽的脖子,“媽媽在,不怕。”
柳微微的心,被女兒的話暖了一下。
她直起身,背上的重量,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將那七十多塊錢和那張藏着地址的照片,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了最貼身的內衣口袋裏。
又將白天張嬸子給的兩個窩窩頭,和一個裝了涼水的軍用水壺,放進一個布袋裏,挎在肩上。
這就是她們全部的家當了。
一切準備就緒。
柳微微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她住了好幾年的、陰暗潮溼的小屋。
這裏有她和顧晏最甜蜜的回憶,也有她這三年來最痛苦的噩夢。
如今,她要親手告別這一切了。
她沒有絲毫留戀。
夜,已經很深了。
窗外,連蟲鳴聲都消失了,只有風聲嗚咽。
東屋裏,李桂花的鼾聲像拉風箱一樣,很有規律。
西屋的燈還亮着,趙春花大概在照顧受傷的顧建軍,隱約能聽到她低聲的咒罵。
柳微微側耳傾聽了許久,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到了後半夜,人最困乏的時候。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了門邊。
她的手,放在冰冷的門栓上,卻遲遲沒有拉開。
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不是害怕,而是緊張。
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背上的蘇棠能感受到媽媽的緊張,她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媽媽的肩膀。
“媽媽,走。”
女兒稚嫩而堅定的聲音,給了柳微微無窮的力量。
她不再猶豫,手指用力,一點一點,極度緩慢地將門栓抽了出來。
“吱——”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摩擦聲,還是在死寂的夜裏響了起來。
柳微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側耳傾聽着外面的動靜。
西屋的咒罵聲停了。
柳微微的呼吸都停滯了。
過了足足有半分鍾,那咒罵聲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似乎只是翻了個身。
柳微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背的衣服已經溼透了。
她輕輕地推開一道門縫,側着身子,像一只貓一樣,無聲地溜了出去。
院子裏,月光被烏雲遮蔽,一片漆黑。
這對她們來說,是最好的掩護。
柳微微憑着記憶,一步一步,朝着院門口挪去。
她不敢走快,每一步都落在自己熟悉的、不會發出聲響的實土地上。
路過西屋窗下時,她甚至能聽到裏面趙春花罵罵咧咧的聲音。
“……那個小賤人,等明天看老娘怎麼收拾她……”
柳微微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走得更加決絕。
十幾米的距離,她卻感覺像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她摸到了院門冰冷的門環。
院門是從裏面用一根木棍插上的。
她屏住呼吸,用兩只手托住木棍的兩頭,一點一點地將它抬起,然後輕輕地放在地上。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她拉開院門,一股帶着寒意的夜風,撲面而來。
門外,是無邊的黑暗。
是未知的、充滿危險的前路。
可柳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如同怪獸巨口般的院子,沒有絲毫猶豫,一腳踏了出去。
當她輕輕地、將院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刻。
她知道,她和女兒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徹底改變了。
身後,是地獄。
身前,是渺茫的希望。
柳微微背着蘇棠,沒有走村裏的大路,而是拐進了村後的小路。
她要繞開村子,從後面的山路離開。
夜路難行,深一腳淺一腳。
柳微微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但她都死死地護着背上的女兒,咬牙撐住了。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再也看不見村子裏的燈火,直到再也聽不見顧家的任何聲音。
她才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
那個生她養她的村莊,那個讓她愛過也恨過的家,已經徹底消失在了濃稠的夜色裏。
再見了。
柳微微在心裏默默地說。
再也不見了。
她轉過身,背着女兒,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茫茫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