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山中遇險,十安心中對蔣時序除了慣有的敬畏和偶爾的調皮之外,又悄悄滋生了一份更深的感激與關切。
她開始不由自主地留心他的身體狀況,每天打坐時偷偷觀察他咳嗽是否好轉。
下午去藏經閣灑掃,也總是忍不住多問一句:“住持,今天感覺好些了嗎?藥按時喝了嗎?”
蔣時序對她的關心,起初只是用簡短的“嗯”、“尚可”來回應,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但漸漸地,他不再對她的詢問感到被打擾,有時甚至會在她放下溫熱湯藥或悄悄在他案頭放一碟洗淨水果時,抬眸看她一眼。
那目光深沉,意味難明,卻不再是完全的疏離。
十安有時也會在微信上跟沈知微聊天。
她本就藏不住話,又覺得沈姨是真心關心住持(也是他媽媽),便像竹筒倒豆子般,把那天山上遇險,住持如何找到她,如何掉進坑裏,如何背她、送她上去,又把衣服給她穿結果自己凍病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知微。
當然,她沒敢說自己讓住持背,只說是自己站不住,住持好心幫忙。
手機那頭的沈知微,聽着十安繪聲繪色又帶着後怕和感激的描述,心中又是心疼兒子,又是抑制不住的激動欣喜。
心疼他病了一場,更欣喜於他能爲一個女孩做到如此地步——親自去尋,不惜身陷險境,甚至不顧自身身體將衣物給予對方。
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跡象。
兒子的心,那冰封的湖面,真的因爲這個小太陽般的女孩,開始融化了。
年關將近,山中的寒氣更盛。
十安的爸媽雖然女兒不在身邊過年,但牽掛半點不少。
寄來了一個大包裹,裏面是厚厚的羽絨被、保暖內衣、圍巾手套,還有各種預防感冒的沖劑、維生素,塞得滿滿當當,仿佛要把整個家的溫暖都打包過來。
幾乎同時,沈知微的包裹也到了。
除了許多精致的點心和零食,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鐵盒。
十安打開一看,是色澤金黃、肉質飽滿的杏幹,聞着有淡淡的、自然的果酸和蜜甜香氣。
她嚐了一個,酸酸甜甜,很是開胃。
她記得沈姨在微信裏提過一句:“時序小時候挺愛吃這個牌子的杏幹,說提神。給你也寄點嚐嚐。”
十安看着那盒杏幹,心裏有了主意。
她找出一個素淨的白瓷小碟,仔細地將杏幹一顆顆擺好,金黃的果脯襯着潔白的瓷碟,煞是好看。
她端着碟子,像獻寶一樣,興沖沖地跑向藏經閣。
“住持!”她將碟子輕輕放在他的梨木案頭,聲音輕快。
“這個杏幹很好吃,酸酸甜甜的,你嚐嚐看!”
蔣時序的目光從經卷上移開,落在那個白瓷碟上。
金黃色的杏幹,熟悉的光澤,仿佛熟悉的包裝隱約可見。
他拈起一顆,放入口中。
熟悉的、帶着陽光氣息的酸甜滋味瞬間在舌尖化開,混合着一絲極淡的、屬於童年和過往記憶的慰藉。
這種杏幹,是京城老字號的特產,他讀書時書房裏常備,每每思考難題或讀書困倦時,便會拈一顆含在嘴裏,覺得醒神清心。
出家後,便再未刻意尋過,也幾乎忘記了這滋味。
他緩緩咀嚼着,那熟悉的味道仿佛一把小小的鑰匙,不經意間打開了一扇通往遙遠過去的門。
他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向十安。
是她……特意找來的?還是巧合?
十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以爲他覺得太酸,連忙解釋:“是不是很好吃?這是……別人送給我的,我覺得味道不錯,就分給你一點。”
她沒說是沈姨寄的,怕他多心。
見他沒說話,只是看着自己,十安又自說自話地忙碌起來:“吃杏幹有點幹,我給你泡壺茶吧!我媽媽說,吃蜜餞果脯配熱茶最好了,解膩又暖胃!”
說着,也不等他同意,便熟門熟路地去取了他常用的紫砂壺和茶葉,動作雖不十分嫺熟,卻帶着一股子天然的殷勤。
蔣時序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小小的身影在寬大的藏經閣裏穿梭,燒水,洗杯,投茶,沖泡……熱氣嫋嫋升起,帶着茶香,混合着口中殘留的杏幹酸甜,竟讓這冷寂的閣樓,平生出一股奇異的、屬於人間的煙火暖意。
他沒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後將碟中剩下的杏幹,又拈起一顆。
……
除夕前兩天,醞釀了許久的大雪終於紛紛揚揚地落下。
起初是細密的雪粒,很快便成了鵝毛般的雪花,鋪天蓋地,將古林寺徹底籠罩在一片純白靜謐之中。
寺裏衆人都待在屋內,院中罕見人跡,只有雪花無聲堆積,將世間一切喧囂與色彩都溫柔覆蓋。
十安到底年輕,耐不住寂寞。
她穿上媽媽寄來的、厚實暖和的雪地靴,又套上了那件特意爲過年準備的漢服式樣冬襖。
那是一件對襟立領的款式,衣身是正紅色,滾着白色的毛邊,領口和袖口都鑲着一圈蓬鬆柔軟的白色絨毛,襯得她小臉越發白皙紅潤,在素白的雪景中,如同一枝驟然綻放的紅梅,鮮豔奪目,生氣勃勃。
她像只出籠的雀鳥,歡快地跑到藏經閣前的空地上。
厚厚的積雪沒過腳踝,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在萬籟俱寂中格外清晰悅耳。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踩出一個個腳印,接着膽子大了,開始小跑,轉圈,甚至故意用力跺腳,看雪花飛濺。
玩得興起,她幹脆向後一仰,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厚厚的雪毯上。
冰涼的雪透過衣料傳來絲絲寒意,卻更激起了她的興奮。
她睜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無數潔白的雪花,如同被撕碎的雲絮,正以一種悠然而堅定的姿態,旋轉着、飄舞着,從天際紛紛揚揚地墜落,落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紅色的衣襟上,瞬間融化,帶來點點沁涼。
“真好看啊……”她情不自禁地感嘆,聲音在空曠的雪地裏顯得格外清亮。
她並不知道,此刻,在藏經閣二樓的回廊上,蔣時序正靜靜地憑欄而立。
他原本是在閣內看書,卻被窗外那抹異常醒目的紅色和歡快的笑聲所吸引。
他垂眸望去。
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那抹鮮紅的身影正毫無形象地躺着,雙臂攤開,像在擁抱這漫天飛雪。
雪花落在她臉上,她也不拂去,只是睜着亮晶晶的眼睛,癡癡地望着天空,嘴角噙着純粹而快樂的笑容。
那笑容,比雪光更耀眼,比紅梅更灼目。
這一幕,毫無預兆地,擊中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
很多年前,在京郊的別墅院子裏,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他和林風,兩個半大少年,也曾這樣毫無顧忌地躺倒在厚厚的積雪裏,看着雪花飄落,暢想着不着邊際的未來。
比賽誰在雪地裏印出的人形更完整……那時候,天空似乎也這麼低,雪花也這麼密,笑聲也這麼亮,而信任與友情,仿佛是天經地義、永不更改的東西。
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往昔的畫面便洶涌而來,帶着那個已經逝去的、鮮活的“蔣時序”的溫度。
然而,緊接着涌上的,便是那場徹骨的背叛與寒冷,瞬間將短暫的溫暖記憶凍結。
可奇怪的是,此刻看着雪地上那個笑容明媚的女孩,那冰封的痛苦記憶竟沒有如往常般將他吞噬。
相反,那抹紅色帶來的鮮活生氣,那毫無陰霾的笑容,像一道溫暖的光,穿透了記憶的陰霾,照亮了眼前真實的景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膠着在那一片雪白中唯一的亮色上,竟一時挪不開眼。
就在這時,躺在雪地裏的十安似乎心有所感,忽然側過頭,朝着藏經閣的方向望來。
隔着紛揚的雪花和一段距離,她一眼就看到了二樓回廊上那個青灰色的身影。
她立刻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伸出手臂朝他揮了揮,聲音穿過雪幕,清晰地傳來:“住持!你看!好美啊!”
蔣時序看着她燦爛的笑臉,看着她眼中倒映的雪光和自己,看着那一片純淨的喜悅。
心中那片冰湖,仿佛又被投入了一顆溫暖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融化着邊緣的堅冰。
他站在高處,風雪吹動他的僧袍,他靜靜地望着雪地上那抹亮色,望着她眼中毫無保留的贊嘆與快樂,望着這天地間最簡單也最震撼的美。
良久,一絲極淡、極淺的笑意,如同雪落無聲,悄然掠過了他緊抿的唇角。
美,確實很美。
是雪景美,還是雪中那鮮活靈動的人美?
或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只是知道,這一刻,看着她在雪中歡笑的模樣,那凍結了十年的、屬於“蔣時序”的某一部分感官,似乎正被這冰天雪地裏的溫暖,悄然喚醒。
十安在雪地裏撒歡了好一陣,直到手腳都凍得有些發麻,鼻尖通紅,才意猶未盡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沫。
正要回房暖和暖和,忽然想起一件聽吳姨和幾位師兄念叨過的大事。
她顧不得一身的寒氣,噔噔噔地跑上藏經閣的二樓,發梢和肩頭還沾着未化的雪花,氣息微喘,眼睛卻亮得驚人,直直看向窗邊的蔣時序:“住持!我問你個事!”
蔣時序從雪景收回目光,轉向這個冒着寒氣闖入的小身影,微微頷首,示意她說。
“我聽吳姨他們說,大年初一早上,誰第一個撞響寺裏的晨鍾,這一年就會特別幸運,心想事成!還有頭炷香也是,香客們都會半夜就來排隊,搶着燒,是不是真的?”
十安語速很快,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向往。
蔣時序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期待,淡淡點了點頭:“確有此類習俗。撞鍾祈福,燒香許願,皆是爲求心安,寄托美好願望。”
“那……”十安上前一步,雙手合十,做祈求狀,眼巴巴地看着他,“那我能第一個敲鍾嗎?還有……頭炷香,我也想燒!我有個很重要的願望要許!”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仿佛這是件天大的、必須完成的事情。
蔣時序微微蹙眉,似乎覺得她這執着有些孩子氣:“撞鍾次序,寺中有安排,通常是德高望重的老師傅或爲寺中做出大貢獻的居士。至於頭香,歷來是香客競求,寺中不便幹涉。心誠則靈,不在先後。”
“不行不行!”十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紅色的毛領隨着動作晃動,“我就想第一個!心誠很重要,但第一個肯定更靈驗!我那個願望真的特別特別重要!”
她眼珠轉了轉,開始耍賴,“住持,我不第一撞鍾了,你就讓我燒頭香吧……我保證,許完願一定更努力修行,好好打坐,不偷懶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有點心虛,但眼神依舊無比懇切。
蔣時序看着她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又想到她平日裏的跳脫和偶爾的乖巧,心中那點原則性的堅持,竟在她亮晶晶的注視下有些鬆動。
他沉默了片刻,終究沒有一口回絕,只是道:“除夕夜,寺中諸事繁雜。你若真想……吃完年夜飯,若還惦記此事,可來此處尋我。”
這算是鬆口了!十安大喜過望,立刻笑逐顏開,連連點頭:“好!一言爲定!我吃完飯馬上就來!”
她生怕他反悔,得到準信後,又像來時一樣,一陣風似的跑了,留下閣內一縷清冷的雪氣和淡淡的、屬於她的活潑氣息。
蔣時序望着她消失在樓梯口的背影,搖了搖頭,眼中掠過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極淡的縱容。
罷了,不過是個小丫頭的新年願望,若能讓她開心,些許破例,或許……也無妨。
……
隨着除夕臨近,古林寺裏的忙碌氣氛達到了頂峰。
與尋常初一不同,這是一年之始,萬象更新,所有的儀式、貢品、布置都要求格外隆重與潔淨。
貢品需要最新鮮、最飽滿的瓜果,鮮花要帶着晨露、開得最盛的,齋菜更是要精心準備,既要豐盛吉祥,又要嚴守清規。
從臘月二十八開始,寺裏就進入了高速運轉的狀態。
附近的虔誠信衆和村民也紛紛上山幫忙,洗菜、切配、蒸煮、打掃……處處都是人影,空氣裏彌漫着各種食材的香氣、洗滌劑的清新味道,以及一種節日前特有的、緊張而喜悅的喧鬧。
十安自然是這忙碌大軍中的一員。
她依舊負責協助擺放各殿的供品和鮮花。
只是這一次,與她一同完成這項工作的,不再是某位師兄,而是蔣時序。
他似乎是有意親自督導這最重要的準備工作。
兩人穿梭於各個殿堂,十安負責傳遞、整理,蔣時序則負責那些高處和需要特別講究的擺放。
他話依舊不多,但指令清晰,對供品擺放的角度、鮮花的朝向、乃至香爐的擦拭,都有嚴格的要求。
十安跟在他身邊,收斂了平日的跳脫,格外認真仔細,生怕出了差錯。
兩人配合倒比上次更加默契,無需多言,一個眼神或一個細微的動作,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除了貢品,寺裏也開始張燈結彩。
大紅的燈籠被高高掛起在殿檐廊下,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喜慶。
門窗上也貼上了嶄新的對聯和“福”字。
十安好奇地湊近看那些對聯,筆力遒勁,風骨錚然,內容或蘊含禪機,或祈福納祥。
“住持,這些都是你寫的?”十安仰頭看着高高貼好的對聯,驚嘆道。
她知道他學問好,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麼漂亮。
“嗯。”蔣時序正在調整一個燈籠的穗子,聞言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十安看着那些墨跡未幹透的對聯,又看看身邊這個一身僧袍、神情專注的男子,很難將他與筆下如此雄健灑脫的字跡聯系起來,卻又覺得……莫名契合。
他就像是這古林寺本身,外表古樸沉靜,內裏卻自有乾坤與風骨。
……
除夕當日,天色未亮,古林寺便已蘇醒。
不是被晨鍾叫醒,而是被一種蓄勢待發的、莊嚴而忙碌的氣氛所喚醒。
早課比平日更早,誦經聲也更加洪亮悠長,在清冽的空氣中傳得很遠,爲這辭舊迎新之日拉開了肅穆的序幕。
早課過後,便是盛大的集體祈福誦經法會。
大雄寶殿內,僧衆齊集,披着嶄新的袈裟,按照嚴格的儀軌排列。
果法大師端坐法座之上,蔣時序作爲住持,立於其側稍前的位置。
磬音清越,木魚聲聲,渾厚而齊整的誦經聲如同海潮,一波一波滌蕩着殿宇,也滌蕩着每一個參與者的心靈。
香煙繚繞,燭火通明,場面莊嚴肅穆,蔚爲壯觀。
十安和其他居士、信衆們跪拜在後方,雖聽不懂全部經文,卻也能感受到那股強大的、安寧而又充滿希望的精神力量。
法會一直持續到午後方才結束。
緊接着,便是準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一餐——年夜飯。
齋堂裏,長長的條案被拼接起來,鋪上了幹淨的桌布。
雖然都是素食,但菜品極其豐富,煎炒烹炸,蒸煮燉拌,各式各樣,色彩繽紛,擺滿了長長的桌子,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象征“年年有餘”的素魚,寓意“團圓”的八寶飯,“吉祥如意”的什錦菜,“步步高升”的年糕……無不寄托着美好的祝願。
僧衆們、常住居士們、以及幫忙多日的村民們,不分彼此,圍坐在一起。
平日裏清修持戒、沉默寡言的師父們,此刻臉上也帶着輕鬆的笑意,互相問候,聊聊家常,氣氛是前所未有的溫暖與融洽。
碗筷輕碰,笑語歡聲,驅散了冬日的嚴寒,也暫時消弭了僧俗之間的界限。
十安坐在一群相熟的師兄和吳姨中間,吃着美味的齋菜,聽着大家講述着過去一年的趣事,對來年的期盼,心裏被一種滿滿的、暖洋洋的幸福感填充着。
這是她第一次不在父母身邊過年,卻一點也不覺得孤單。
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道菜,每一盞燈籠,都讓她感到被接納,被溫暖。
她悄悄抬眼,望向長桌的另一端。
蔣時序與果法大師及幾位年長的師父坐在一處,他依舊吃得不多,話也少,只是靜靜聽着,偶爾點頭或簡短回應。
但十安覺得,他眉宇間那股慣常的冷冽,似乎在今夜溫暖的燈光和喧鬧的人聲裏,被柔和了許多。
年夜飯吃得慢,聊得久。
等到杯盤撤下,衆人又移步庭院,賞月(雖然雲層厚,不見月亮),閒聊,等待新舊交替的時刻。
十安心裏惦記着和蔣時序的約定,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悄悄從人群中溜了出來,懷着一顆雀躍又有點緊張的心,再次朝着藏經閣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古林寺,燈火通明,與雪光交相輝映,宛如琉璃世界。
而她,要去赴一個關於新年第一個願望的、小小的秘密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