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輾轉,待抵達京郊,天光早已吐白。
京郊別院原是前朝末年修建的一處行宮,依山傍水,景色別致,內裏雕梁畫棟,雖已歷經百餘年,仍依稀可見當年奢靡。
這處別院本爲皇族所有,帝後大婚之際,帝王爲表愛重,特將此處修繕一番,添入禮冊單子,記於皇後名下。
而後,這別院又被皇後當作添妝贈與新婚的小妹,便是如今的南陽王妃。
幼時,長樂與謝洵常在院中那老槐樹下玩耍。
謝洵自小頑皮,常常拿着一只不知何處尋來的青蟲,嚇得小小的長樂倉惶而逃,兩人你追我趕,嬉笑打鬧,好不快活。
待得嬉鬧夠了,小姑娘便躺在樹下打盹,
那小小少年便會棄了手中那蟲子,坐在她身旁,手裏拿着幾片槐樹葉子爲她納涼。
一時興起,她也曾扮作新娘,牽着那頗有些拘謹別扭的小小少年,在這大槐樹下,裝作互許終身。
而今,槐樹仍在,舊景未改,二人之間卻早已物是人非。
太傅側目看向身旁神色有些悵惘的公主,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撫上她的發頂,嗓音低沉帶着關切:
“公主可是有些累了?”
長樂回神,仰頭沖他明媚一笑,嗓音綿軟:“太傅放心,長樂無礙,只是一時想起些舊事,有些感懷罷了。”
言罷,兩人一同步入內院,卻見那枝繁葉茂的槐樹下,一對壁人正旁若無人的擁吻着。
男子目若朗星,望向懷中女子的神色,溫柔的仿佛要將人溺斃。
女子清麗的臉龐雖有些憔悴,卻染着一絲嬌怯的薄紅。
二人唇齒交纏,吻的忘我。
微風送涼,吹起兩人發絲,於空中交纏,頗爲繾綣。
長樂望着眼前一幕,忽然感覺周身被那幾縷微風吹得有些寒涼。
她無法忽視心中那份陣陣沉悶如針扎般的異樣。
隨即微微別過臉,是回避也是逃避。
身旁之人察覺到她的異樣,眸底飛快劃過些許晦暗,溫熱的大掌安撫性的落在長樂肩頭,輕輕拍了拍。
感受到師長的寬慰,長樂閉了閉眼,心神稍定。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再次睜眼,目光落在院中兩人身上,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再無波瀾。
許是溫存夠了,一對壁人唇齒分離,那清麗的女子不期然瞥見立於院門處的兩道身影,神情怔愣,驀然將頭埋入那男子懷中。
男子頗有些寵溺得看向她,嗓音清冽帶着幾分戲謔:
“害羞了?”
清麗女子於他懷中輕輕搖了搖頭,悶悶道:“有人。”
謝洵常年習武,早已察覺兩人步入院中,他卻故作不察,當着長樂的面與心上之人擁吻。
是敲打,也是宣示。
他將女子護於懷中,微微抬眸,看向院門處,那道嬌俏熟悉的身影,語氣頗爲不耐:“公主來此作甚?”
“我……”長樂正欲說明來意,卻又被他打斷。
“謝某當日早已言明,與公主,只有兄妹之誼,並無男女之情,公主如此糾纏,毫不顧忌皇家體面,實在有失身份。”
他朗目輕蔑,言辭犀利,頗有些咄咄逼人,本以爲那嬌氣的公主定會羞憤地拂袖而去,亦或是傷心地對他破口大罵。
卻不想她聽罷此言,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只用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專注看向他懷中的女子。
“林挽姑娘,本宮此行,乃是爲你而來。”
清麗的女子神色間頗有些復雜。
公主與謝淮安之間的舊事,她了解不多,但也有所耳聞,知曉這位京都最爲姝豔絕色的明珠,與謝淮安青梅竹馬,情誼深厚。
謝淮安雖不知她對他一番深情厚誼,她卻是一早便看出來了。
那年定北凱旋,她尚未傾心謝淮安,這人卻強勢霸道,臉皮厚的很,強行將她抱上馬,與她同乘一騎。
行至城門時,她不期然抬頭,分明看到那一身華服,明豔絕倫的公主殿下,神色微怔,身影落寞,卻仍舊在與她對上眼時,露出一抹明媚牽強的笑。
她那時只嘆謝淮安薄情寡義,公主實在可憐。
如今,她與謝淮安互許終身,再對上這曾與他青梅竹馬,情根深重的公主,心中頗爲復雜。
但即便如此,她心中亦從未想過,有着那樣明媚笑魘的人兒,會爲難與她。
方才謝淮安一席話說的委實太重,她頗有些歉意地起身行禮,對着身前的公主道:
“淮安他言行無狀,望公主海涵,不知公主尋民女所爲何事?”
長樂看着她憔悴的面容,頗爲認真到:
“近來瘟疫之事,林姑娘,你受苦了。”
林挽猛得抬眼看向她,眼中驀然有些溼潤。
長樂眼神柔軟,言辭懇切:“荊防敗毒散,確爲良方,但百姓受奸人蒙蔽,錯怪姑娘,實在不該。”
“可是……如今,這藥方已然不起作用了……公主爲何還肯相信民女?”林挽嗓音有些顫抖。
這些日子,她受盡奚落,所到之處盡是質疑與謾罵,若非謝淮安護着,她早被那些她曾救治過的百姓,用一捆繩子綁了,丟到那堆幹柴上,處以火刑。
那藥方乃是她自師父給的古籍上習得,加之她刻苦鑽研,加以改進,初時那藥方也確實救了不少人性命,讓百姓免受疫病侵擾,百姓擁戴她,將她奉若神醫,一時風頭無兩。
那時,她覺得,她終於可以配的上謝淮安了,故而很是高興了一陣。
可半月後,自那張王二人服藥殞命,緊接着,便有越來越多的人死於疫病……
那些她曾救治過的百姓,忽然換了一副面孔,說她是妖女,是庸醫,甚至想將她祭天,以求神靈庇佑,免除災疫。
夜半之時,常有稚童向她的窗樞擲以石子,罵她,早該去死。
白日行診,堂前百姓礙於謝淮安派兵保護,只用那爛葉雞蛋將坊前街道砸的一片狼藉,腥臭難聞。
謝淮安見她日漸消沉,終日恍惚,便向王妃乞求帶她入府暫避。
豈料王妃態度決絕,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卑賤肮髒的螻蟻,漠然說道:
“小小醫女,怎配入我南陽王府。”
她如今聲名盡毀,無力反駁,只能眼見着謝淮安爲她與王妃生出嫌隙,負氣帶她來了這京郊別院暫避。
想到這些日子遭受的苦楚,她對上這樣柔和憐惜的眼神,聽到這般懇切又信任的言語。
她眼眶中不自覺落下滴滴淚水。
長樂一手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肩,一手用隨身的手帕爲她輕輕揩去眼角的淚,嗓音綿軟輕緩:
“那張生服藥殞命,並非藥方無用,而是因爲,他所患之疫病,與京中疫病,並非一種,京中人患疫時,頭疼身痛,胸悶咳嗽,狀似風寒,
而這近來京中人患疫,卻是頭面紅腫,目不能開,咽喉不利,兩相對比,截然不同,分明是疫病生變,與姑娘的藥方並無幹系,
況且姑娘師從藥王山,醫術精湛,先前更是毅然投軍,解救萬千將士,
本宮從不信,你會爲着那些金銀細軟,殘害百姓。”
林挽聽她一番分析,心下回過味來,這些時日飽受罵名,致使她心緒不寧,惶惶不可終日,根本無暇思濾,只覺自己辱沒師門,恨不能以死謝罪。
是以全然沒有想過,疫症早已生變!
看着長樂那雙清凌凌的眸子,林挽心中感動又復雜。
她是那樣的善良,溫柔,明媚皎潔猶如一縷帶着溼意的晨曦,輕易便能驅散人心底的灰暗,忍不住想要靠近。
這樣般美好的女子,倘若她爲男兒,想必也定會對她動心……
想到此處,她心中忽的有些惶恐,只急急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
卻見到他那故作冷冽的面容,一雙飽含不悅的眼眸。
他視線正落於一人手掌之上,
那是一雙男子的手,修長如玉,節骨分明——
此刻,正輕輕搭在那公主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