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起身下車,不多時便端來一碗黑苦的藥汁,遞與那清冷出塵的太傅。
修長如玉的手指接過藥碗,細細摩挲碗壁,隨即舀了一匙,輕輕送入長樂口中。
豈料那昏迷中的公主似不滿藥汁苦澀,甫一入口便緊蹙起眉,隨即口舌緊閉,那一湯匙藥汁盡數喂了前襟。
月兒見此情形抽噎到:
“公主自小怕苦,莫說這苦澀的藥汁,便是那錦荔枝,不慎嚐到一小口也是要吐了的。”
若說平常,好言相勸,公主興許會乖乖喝上幾口,如今她意識全無,僅憑本能抗拒,這可如何是好。
那太傅沉吟一瞬,對她露出一抹清潤的笑:“蜜餞適口甘甜,可少量佐藥服下,月兒姑娘不妨尋些蜜餞來”
月兒聽罷與林挽一道下了馬車去尋蜜餞。
只在下車時,餘光好似瞥見,太傅他抬手飲了一口苦澀藥汁……
太傅或許,只是想先替公主試試藥性吧?
她如此想到,隨即放下車簾,翻身下了馬車。
待她與林挽尋得蜜餞,返回車內,卻發現那一碗苦澀藥汁已然見底,她心中欣悅,公主終於將藥喝完了!
不期然卻瞥見了合眼枕在太傅膝頭的殿下,沾着些許藥漬卻異常紅腫的唇。
這馬車中何時多了蚊蟲?竟又將公主咬傷了,可真真該死!
看來得再問那太醫署要些艾草了……
良久,月兒正盤算着滅蚊大計之時,餘光卻瞧見公主那纖長的眼睫微動,隨後輕輕得睜開了那雙清凌凌的眼眸,見此,月兒頗爲激動地撲到自家公主身前,淚眼汪汪地道:
“殿下!殿下!您怎麼樣?”
長樂看向她,柔柔一笑,嗓音帶着病後的沙啞:“好多了。”
她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林挽身上,語氣頗帶着些與有榮焉的味道:
“本宮就知道,林姑娘的藥方,一定行的!多虧有你,本宮才能保全性命。”
林挽見她大病初愈,神志恢復後第一時間竟還想着誇贊她,心上驀然一軟。
分明是她連累她受此疫病,她非但不怪罪,還時時刻刻照顧着她那搖搖欲墜的自尊,見縫插針地予她鼓舞,給她信心,這樣美好良善的殿下,她實在無法不喜愛。
她軟了眼神,看向長樂:
“若無殿下,林挽無以有今日這番作爲,這藥方乃是殿下與民女一同研制而成,殿下不妨……給這藥方取個名字罷。”
長樂聞言卻不是敢居功,她不過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幫了些力所能及的小忙,一應采藥熬藥研制的事宜可都是人林姑娘親自負責,
但見她盛情難卻,長樂清凌凌的眸子骨碌碌一轉,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林挽先起幾個名字,再由長樂定下。
最後的最後,那藥方被命名爲——普濟消毒飲。
近來京都流傳頗廣的有兩件事——
一是林神醫研制良方——普濟消毒飲,於災疫之中力挽狂瀾,救治萬千百姓性命,實在是華佗轉世,神醫再臨!
一是長樂公主以身試藥,敢爲民先,一舉打破不實流言,爲林神醫正名,這才讓那普濟消毒飲廣爲流傳。
一個背負罵名仍不改醫者仁心,
一個金尊玉貴卻願以身試藥,
可謂是當世女子表率,二人事跡傳爲佳話,一時爲百姓津津樂道。
回春坊因着林挽的關系,堂前再次熱鬧起來,尋醫問診之人從街頭排到了街尾。
長樂一身素衫,頭發一絲不苟地束起,學着自家太傅以一根玉簪固定,長身玉立,自成一派瀟灑風範。
她手持折扇自那樸素馬車中一躍而下,卻險些沒有站穩,一個踉蹌間,瀟灑氣度丟了個幹淨。
她身後,一圓臉“少年”探出頭,嗓音有些刻意低沉,語氣頗爲不滿:
“公子,林姑娘都說了您要再等三日才能下地,您呢?
身子剛剛恢復點兒,便跑來了!要是出了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向皇……老爺夫人交代啊……”
月兒在一旁喋喋不休得數落着,長樂卻用那折扇輕點了點她的額頭:
“打住!我就來看看阿挽,月兒你可別再念叨了,待會兒便跟你一道回去。”
月兒聞言,摸摸自己那皮外傷都不曾受的額頭,還是忍不住小聲念叨着:
“還有太傅,近段時日,日日都來宮中爲公主授課,眼看再有約莫三兩個時辰,他便要來宮中了,若是發現公主您不在……”
聽着自家小丫頭那聽着有些大聲,其實也確然不小聲的念叨,長樂嘴角有些抽搐。
她忍不住側身彈了小丫頭一個不輕不重的腦瓜崩,頗爲無奈道:
“見阿挽一面就走,絕不耽擱課業,月兒姑娘,這下可滿意了?”
月兒終於是停下念叨,摸着剛剛被彈了腦瓜崩的傷處,頗有些委屈得點了點頭。
長樂立於街道之上,抬眼望去,華安街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過往行人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顏,
街道喧囂,人來人往,充斥人間煙火,儼然是一派安樂祥和的景象。
回春坊前——
長樂看着門匾上的名字,心境與初次來此時已截然不同。
初來此地,乃是謝洵定北凱旋不久。
她初初見到林挽,並未看清她的面容,雖自城牆見她與謝洵同乘一騎,心中有些難受,卻仍感激她妙手回春,救他性命,沖她報以感激一笑。
那日,她聽聞,謝淮安所傾慕的女子在華安街回春坊坐診,心中好奇,便與月兒來此查探,看看這女子究竟是何等天仙人物,惹得謝淮安如此喜愛,
是以,第一次來這回春坊,她是存着一探究竟,順便暗中比對,自己到底有何不如她的心思。
待到真見着她時,長樂只覺這女子實在普通——
身量與她相當,但容貌、身段這些女兒家最常比對的地方,她真真是樣樣不如她!
若非要說什麼可取之處,大概就是那面容細看之下還頗有幾分清麗,周身有一種仿若被滿屋藥香浸透的恬淡氣質。
她不禁心下暗道,
這謝淮安,眼睛是瞎了不成,本宮這麼一個明豔大美人在前,居然愛上一個這般普通的小娘子。
其實林挽長相頗爲秀麗,但是與長樂那般穠麗明豔的容顏,
或者說與謝淮安往常身旁任何一位紅顏相較,稍顯清麗的面容便有些不夠看了。
她正氣悶不甘之際,卻看到,那位她覺得樣樣不如她的女子,端坐堂中,爲一衣衫襤褸的老者診脈,神色溫柔,正頗有耐心爲其分析病症。
那老者聽罷,卻是擺擺手,言明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何病症,家中貧苦,早已無多餘銀錢抓藥。
老者滿是皺紋的眼眸有些許淚光,他艱難從那破舊衣衫中摸索出幾枚銅板以作診金,站起身,佝僂着背就要離開。
卻見那女大夫起身喚住老者,將那桌上銅板,合幾副藥一並放入那老者懷中,囑咐道,老伯若有難處,可隨時來這回春坊找我。
見此一幕,她不知怎的,忽而覺着,自己先前那些比對,有些可笑,心下酸酸脹脹,她頗有些失魂落魄地拉着月兒離開。
當時她覺着,她好似有些能理解謝淮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