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抬手,示意她繼續梳頭,目光卻依舊落在鏡中自己那看不出喜怒的臉上。
“你也在這宮裏待了這些年了,難道還看不明白嗎?”
“天家恩典,哪有憑空而降的?”
“越是看似榮耀,背後的凶險便越是莫測。”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些。
“太子……那位三殿下,你我都見過的,年紀尚幼,又是那般情形被立爲儲君,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多少明槍暗箭對着。”
“如今這太子妃之位,不知是多少人眼紅、又多少人忌憚的所在。”
“太妃娘娘此番舉薦,只怕……也並非全然是因看重我。”
抱琴不是蠢人,只是被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沖昏了頭,此刻聽元春一點,也慢慢回過味來,臉上興奮之色褪去,換上了擔憂。
“姑娘的意思是……有人想借咱們賈家,來……來對付太子殿下?”
“或許吧。”
元春閉上眼,感受着玉梳劃過發絲的微涼,“又或者,是覺得咱們賈家這等日漸式微的‘老親’,正好配那位根基淺薄的太子,彼此……相得益彰?”
她的話語裏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家族的衰落,她身在宮中,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和屈辱。
抱琴沉默了,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她想起府裏那些不成器的男主子,想起日漸空虛的庫房,想起宮裏宮外那些若有若無的輕視目光……
若姑娘真成了太子妃,賈家固然能得一喘息之機,可姑娘肩上的擔子,該有多重?
不僅要面對東宮內部的傾軋,要應對其他皇子妃嬪的刁難,恐怕還要承受來自陛下……對賈家不滿的遷怒。
“那……姑娘,我們該怎麼辦?”
抱琴的聲音帶上了惶惑。
元春睜開眼,看着鏡中自己清晰卻陌生的倒影,那雙沉靜的眸子裏,漸漸凝聚起一種決然。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無論背後有多少算計,這終究是太上皇和陛下才能定奪的事。我們當下要做的,便是謹言慎行,恪守本分,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她拿起那對瑪瑙墜子,在手中摩挲着,冰涼的觸感讓她心緒稍定:若上天垂憐,真有此命,我自當竭盡全力,護持家族,也……盡力輔佐太子。”
“若事不成,也不過是維持原狀,繼續在這深宮裏,做個安分守己的女官罷了。”
她的語氣平靜,卻透着一股認命般的堅韌。從小被自己那祖母送進深宮,告訴她家族興衰系於她身的沉重,早已融入骨血。
如今機會看似擺在眼前,哪怕明知可能是陷阱,是火坑,她也只能,也必須去嚐試。
“抱琴,”她輕聲吩咐,“今日這些話,出我口,入你耳,再不可對第三人言。”
“往後,我們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尤其是在事情確定下來前,不可有絲毫得意忘形之態,明白嗎?”
“是,姑娘,奴婢明白。”
抱琴鄭重應下,看着元春沉靜的側臉,心中那點歡喜早已被濃濃的憂慮取代。
主仆二人不再言語,只剩下玉梳劃過青絲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更漏聲。
太上皇的旨意,如同一聲驚雷,驟然劈開了神京城看似平靜的天空,更在榮國府內掀起了滔天巨浪。
“奉天承運,太上皇詔曰:”
“榮國公賈府,功勳之後,詩禮傳家。今有賈政嫡長女元春,溫婉賢淑,德言容功,堪爲典範。”
“”朕心甚悅,特賜婚於皇太子夏武爲元妃。擇吉日納采問名,一應禮儀,着禮部會同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待甄太妃壽誕後擇期完婚。”
“欽此——”
宣旨太監尖利的聲音在榮國府正堂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敲在不同人的心上。
旨意宣讀完畢,短暫的死寂之後,便是幾乎要掀翻屋頂的狂喜與喧囂。
賈母激動得老淚縱橫,由鴛鴦攙扶着,連連叩謝天恩,嘴裏不住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賈家在她手中重現輝煌,看到了自己成爲全京城最尊貴的老封君。
賈政更是紅光滿面,激動得手足無措,只覺得半生恪守的“正道”終於得到了最大的回報,女兒成爲太子妃,這是何等光耀門楣的盛事!
他那些清客相公們早已圍上來,滿口的“恭喜政老”、“賈府大興”!
將他捧得飄飄然。
王夫人雖然強自維持着端莊,但那微微顫抖的手和眼底難以抑制的狂喜,泄露了她內心的激動。
“我的元春,我的女兒,就要成爲未來的國母了!她的寶玉將來就是國舅爺!”
就連底下那些管事、仆役,也都個個與有榮焉,走路帶風,仿佛太子妃的榮耀已經提前降臨到他們每個人頭上。
府內上下,一派喜氣洋洋,恨不得立刻張燈結彩,宣告這潑天的富貴。
然而,在這片幾乎要沸騰的喜悅中,有兩個人卻如同置身冰窖。
其一,是躲在山上修道,實則冷眼旁觀的賈敬。
他聞聽此訊,只是捻着胡須,冷笑一聲,眼中滿是看透世事的悲涼與嘲諷。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禍不遠矣!”
他低聲自語,隨即緊閉院門,更加深居簡出,仿佛要將自己與外面那場即將到來的災難徹底隔絕。
他有能力,卻早已心灰意冷,無力回天,深知天威難測,賈家已是在劫難逃,唯有自縛手腳,方能……或許能保全一二血脈?他不敢深想。
而另一個,便是表面看起來同樣“欣喜”,甚至主動招呼着要給宣旨太監豐厚賞封的賈赦。
賈赦臉上堆着與衆人無異的笑容,指揮着下人,說着場面上的喜慶話,但他那雙看似渾濁、實則精光內斂的眼睛深處,也是一片冰冷的絕望。
他比誰都清楚這道旨意意味着什麼。
“太子妃?呵呵,一個被太上皇強行立起來、無根無基、自身難保的太子,配上他們這個早已被皇帝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賈家?”
“這哪裏是恩典,分明是催命符!”
賈赦心中一片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