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小時 59 分 07 秒。
凌輝站在赫爾墨斯大廈地下 13 層的檢修井裏，倒計時在視網膜上跳動。
這裏是巨獸的腸道。空氣中彌漫着高能光纖散熱時產生的、獨特的焦糊味，以及低沉的、如同心跳般的電流嗡鳴聲。四周是密密麻麻的、粗細不一的管道和纜線，它們像血管和神經，爲地上那座流光溢彩的記憶神殿，輸送着賴以生存的能量與數據。檢修井內唯一的照明，來自他頭頂安全帽上的探燈，以及那些管道上偶爾閃爍的、代表着數據流動的指示燈。
在這片被完美和潔淨包裹的城市裏，罕有如此原始、粗糲，卻又至關重要的“暗面”。
過去的七十二小時，凌輝幾乎沒有合眼。他像一個最嚴謹的學者，反復研究着“回聲”傳來的、關於赫爾墨斯大廈地下結構的藍圖。那份資料詳盡得令人發指，甚至標注出了每一條管線的壓力閾值和數據流的峰谷周期。他知道，這是“回聲”在向他展示肌肉，也是在交付一筆昂貴的“定金”。
他入境的理由，無懈可擊。就在昨天，他以“時塑鑑定師”的官方身份，向赫爾墨斯提交了一份申請，事由是：“爲確保‘第42號時塑’底座的長期穩定性，需對其未來安放點，即大學區廣場地下的地質及能源管線分布，進行一次預防性勘察。而該區域的部分管線，與赫爾墨斯大廈的地下結構相連。”
這是一個繁瑣、無聊，卻又完全符合他工作流程的借口。赫爾墨斯的安保部門，在“萬相”的系統評估下，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一位高級鑑定師的“例行公J..A.”。於是，他被獲準進入了地下1層到5層的公共管廊區。
而他，則利用勘察的間隙，在一個監控攝像頭的轉動死角，悄無聲息地，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了更深、更黑暗的維修通道裏。
此刻，他所處的位置，是地下13層，一個被標注爲“廢棄的冷卻液循環系統”的檢修井。這裏是整棟大廈數據防御的“盲腸”，一處被遺忘的、尚未升級到量子加密的“前靈網時代”的物理節點。
這，就是“回聲”爲他找到的，那唯一的“鎖孔”。
【00:00:10】
倒計時變成了紅色。凌輝深吸一口氣，從工具包裏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造型奇特的八爪魚狀的連接器。這是他用方舟遺留下的設備，結合“回聲”提供的圖紙，親手改造的“數據截賊”。
【00:00:03】
他用激光撬棍，熟練地切開面前一根標記着“D-13-Lambda”的老舊數據光纜的外殼，露出了裏面正在發出幽幽藍光的光纖束。
【00:00:02】
他將“數據截賊”的探針，精準地對準了光纖束的核心。
【00:00:01】
他能感覺到自己那顆被“長生錨”權能壓制得近乎停擺的心，也在此刻，重重地跳動了一下。
【00:00:00】
就在倒計時歸零的瞬間，他視網膜的界面上，一道由無數綠色代碼構成的、狂野而美麗的“數據瀑布”，轟然涌入！
“信道已開啓，‘錨’。”一道經過處理的、聽不出男女的真實聲音，第一次，在他的耳麥裏響起，那是“回聲”的聲音。不再是之前那種拼接合成的噪音，而是清晰、冷靜，帶着一絲金屬質感的利落。“防火牆的‘瞌睡時間’只有三十秒。你的搜索指令我已經預設好了。別浪費時間欣賞我的藝術，開始下載。”
幾乎在“回聲”話音落下的同時，下載便已開始。凌輝的視野裏，海量的數據，正以一種近乎於暴力的方式，被強行拖拽進他那經過特殊改造的個人終端的緩存區。他能看到無數個加密文件夾，像流星一樣劃過，而他的搜索指令，像一張大網，精準地捕捉着其中包含着三個關鍵詞的“獵物”——【何晏】、【LT-73】、【強制升格】。
【18%……35%……52%……】
進度條的每一次跳動，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剩餘時間：19秒】
“警告。”“回聲”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13層的物理節點出現了異常的能量波動，雖然極其微弱，但還是觸發了一個低優先級的警報。一台‘清道夫’機器人，已經從最近的安保單元派出。預計40秒後抵達你的位置。”
凌輝的動作沒有任何慌亂。他知道，這在計劃之中。完美的潛入是不存在的，他們要賭的，就是在被發現的瞬間，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78%……89%……97%……】
【剩餘時間：08秒】
“數據包太大，你帶不走全部！”“回聲”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焦急，“放棄次要文件，只拖拽核心日志！”
“來不及了。”凌輝冷靜地回答。他看着進度條，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沒有放棄任何文件，反而在下載達到99%的瞬間，主動切斷了與“數據截賊”的連接！
【下載中斷】
然後，他用最快的速度，將一枚微型的數據信標，貼在了光纜的切口處，並用僞裝塗層將其完美地覆蓋。
“你幹什麼？！”“回聲”怒道。
“我拿走了99%的宴席，總要給主人留一張菜單。”凌輝沉聲說，“讓他們知道，有人來過。但讓他們去猜，我們究竟……拿走了什麼。”
這是一種心理戰術。一次完美的、不留痕跡的數據盜竊，反而更容易讓何晏這種多疑的人，啓動最高級別的內部排查，甚至會讓他將所有相關數據徹底銷毀。而一次“不完美”的、明顯被中斷的入侵，則會讓他產生一種“對方並未得手”的錯覺，從而放鬆警惕，讓他把注意力，放在追查那個被中斷的1%上。
【剩餘時間：02秒】
“瘋子……”“回聲”只來得及罵出這個詞。
【剩餘時間：01秒】
“信道關閉。祝你好運，瘋子。我們兩清了。”
綠色的數據瀑布，消失了。
凌輝拔下連接器，用最快的速度復原了現場。幾乎在同時，他聽到了檢修通道的遠處，傳來了“清道夫”機器人那獨特的、由金屬履帶和高頻掃描儀發出的“嗡嗡”聲。
他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像一只敏捷的壁虎，攀上了檢修井另一側的通風管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更深、更復雜的黑暗迷宮裏。
……
半小時後，淺時城地下主排污管道的某個出口，凌輝渾身溼透地，從一個滿是污泥的暗渠裏鑽了出來。他撕掉了身上那層僞裝用的工作服，露出了裏面早已準備好的、幹淨的灰色連帽衫。
他回到了屬於他的、陰影中的世界。
他在一個廢棄的地鐵站台裏，找到了一個絕對安全的角落。這裏是信號的墳墓，是“萬相”也無法穿透的、城市最後的“留白”。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烈地喘息了幾口，然後，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被中斷的、卻已包含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的“數據壓縮包”。
“回聲”已經爲他破解了第一層加密。他輕易地，找到了那個被命名爲【LT-73-最終處理方案】的文件夾。
裏面，只有一個視頻文件。
凌輝點開了它。
他的視網膜上，立刻呈現出了一段第一人稱視角的錄像。拍攝者，正是何晏。
畫面開始於一間極盡奢華的辦公室，正是凌輝在LT-73記憶碎片裏看到的那一間。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背對着鏡頭，跪在地上，痛苦地哭泣着。
“求求你，何總……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出去……”女人的聲音裏，充滿了恐懼。
“不，你知道。”鏡頭的主人，何晏，緩緩地踱步到女人的面前。他的聲音，就是凌輝在空中花園裏聽到的那個，優雅，溫和，卻又帶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你看見了我不該讓你看見的東西。看見了我是如何，爲那些‘大人物’，清理掉他們不想要的‘記憶’的。”
他蹲下身，伸出手，用一根手指，輕輕挑起了女人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那張臉，凌輝見過。在他第一次回收LT-73時，那座祈禱的少女雕像，就是這張臉。
“但是呢，我又是個仁慈的人。死亡，太不藝術了。”何晏微笑着，從口袋裏，拿出了那支閃爍着藍色電弧的神經編輯工具。
“所以，我不會殺了你。我會給你新生。”他的聲音，溫柔得如同魔鬼的囈語，“我會把你，變成一件永恒的藝術品。一件所有人都贊美、都向往的，完美的藝術品。”
“這，是我賜予你的……慈悲。”
錄像的最後，是女人那雙因極度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和神經編輯工具的尖端，離她的眼睛，越來越近……
視頻，結束。
凌輝靜靜地站在黑暗的地鐵站台裏，他的臉，被終端投射出的微光，映得一片慘白。
他終於拿到了。
那把足以將雲端的神祇，拖入地獄的、最鋒利的，也是最肮髒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