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廢丹房裏已經擠得轉不開身。三十幾個雜役縮在角落裏，像是一群被雨水打溼的麻雀，個個面黃肌瘦，破舊的雜役服上補丁摞着補丁，可眼睛裏卻冒着狼一樣的光，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終於要咬人的凶光。
老周站在個歪歪扭扭的破藥碾子上，舉着那本從飛舟上搶來的賬冊，唾沫星子在昏暗中飛濺。
“鄉親們！老少爺們兒！都睜大眼睛瞅瞅！”他嗓子啞得跟破鑼似的，卻每個字都砸在人心坎上，“這上邊白紙黑字寫着呢！瑤池西殿一顆破障丹，值五千上品靈石！五千啊！堆起來能填平咱們這破屋子！”
底下嗡一聲炸開了鍋。一個缺了門牙的老頭顫巍巍舉手，胳膊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周、周老頭，你別是拿俺們尋開心吧？五千靈石？那得是多少筐炊餅啊！”
小婉機靈地躥上前，不知從哪兒掏出個小算盤，噼裏啪啦打得脆響：“王伯，我給您老算算。按現在黑市價，一枚下品靈石能換三張炊餅。五千上品靈石就是五百萬下品靈石，換算成炊餅是一千五百萬張。”她眼睛亮晶晶的，“夠您老從盤古開天辟地吃到今天，還能剩下一半留給重孫子！”
人群裏響起一片抽氣聲。有個年輕雜役眼睛都直了，手指頭掰算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俺娘誒！夠俺從祖爺爺吃到重孫子，頓頓管飽還能加個鹹菜！”
我靠在牆根喘氣，右耳朵還嗡嗡響，像是有一萬只蟬在裏頭叫喚。眼睛看人帶重影，老周在那藥碾子上晃得跟三頭六臂似的。試着催動靈力，丹田裏卻跟針扎似的疼——昨兒晚上強行破禁制的後勁兒上來了，這會兒渾身骨頭都跟散了架一樣。
“警告：魂力低於10%，視覺神經損傷加劇至40%。”AI的聲音跟蚊子哼似的，斷斷續續，“今日剩餘幹擾次數：3，請謹慎使用。重復，請謹慎使用。”
我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這破系統跟個催命鬼似的準點報喪。斷指處那圈粉色凝膠又開始發燙，提醒着我每一分力量都來得不容易。
正當老周說得口幹舌燥時，外邊突然傳來砸門聲，哐哐的像是要把破門板拆了：“開門！查房！都滾出來！一群賤骨頭，反了天了！”
雜役們嚇得往牆角縮，有個膽小的當時就尿了褲子，騷臭味混着丹渣的酸味，熏得人直惡心。老周給我使個眼色，我咬咬牙，心裏默念：“幹擾一次！”
掌心符文燙得我一哆嗦，像是握了塊燒紅的炭。門外頓時響起叫罵：“操！顯影羅盤怎麼炸了？燙死老子了！”
“頭兒，這地方邪門得很！要不先撤？”
腳步聲漸遠，我眼前卻猛地一黑，差點一頭栽倒。小婉趕緊扶住我，聲音帶着哭腔：“二狗哥，你眼皮在流血！流的是黑血！”
老周趁機揮舞賬冊，聲音震得梁上灰撲簌簌往下掉：“都瞧見了吧？連執法堂都怕咱們這地方！爲啥？就因爲咱們捏着他們的命根子！這賬本上的每筆黑賬，都能要他們的狗命！”
人群躁動起來，像是滾水快要冒泡。突然有個黑瘦漢子站出來，眼眶通紅：“周叔，你說咋辦吧！俺家娃病得要死了，丹房那群龜孫寧可把藥倒掉都不給俺！說俺的賤種不配用仙藥！”
這話像捅了馬蜂窩。雜役們七嘴八舌嚷起來，聲音裏帶着血帶着淚：
“俺娘凍死在柴房裏，連床裹屍布都不給！說老賤奴該死！”
“上個月老王頭累死在煉丹爐旁，他們說那是福報！魂飛魄散是造化！”
“幹他娘的！反了算了！橫豎都是死！”
老周猛地跳下藥碾子，從牆角扒拉出截炭條，在牆上唰唰畫起來。他先畫個大大的圓：“這是咱們雜役區。”又在圓外畫個更大的圈：“這是外門。”接着一圈套一圈，最後畫到頂上的小尖尖：“這是天庭老爺們。”
他狠狠在雜役圈裏戳了個點，炭條啪一聲斷了：“知道咱們爲啥窮得叮當響嗎？因爲咱們幹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靈石！那些老爺們吃香喝辣，全是從咱們牙縫裏摳出來的！咱們流的血汗，都變成了他們杯裏的瓊漿玉液！”
有個年輕雜役怯生生問：“可、可咱們能咋辦呢？咱們就是些雜役啊……”
老周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簡單！今兒個咱們就罷工！誰也不準去幹活！煉丹房沒火工，靈田沒人澆水，廁所沒人掃——我倒要看看那些老爺們能撐幾天！看是他們先餓死，還是咱們先餓死！”
雜役們面面相覷，既害怕又興奮，眼睛裏閃着狼一樣的光。突然，外邊傳來敲鍾聲——是上工的信號了。那鍾聲跟索命符似的，敲得人心頭發慌。
人群一陣騷動，有幾個老雜役習慣性地要往外走，腿肚子直打顫卻又不敢不走。小婉急得直跺腳，突然扯開嗓子唱起來，聲音清亮卻帶着哭腔：“哎——煉丹爐裏火熊熊喲——燒的是咱雜役的骨頭——”
她這一嗓子把衆人都唱愣了，呆呆地聽着。
“靈田裏種的是仙草喲——澆的是咱雜役的血汗——”
老周猛地一拍大腿，跟着吼起來，破鑼嗓子震天響：“凌霄殿上金光閃喲——照的是咱雜役的屍骨！”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不會唱就跟着吼。三十多個破鑼嗓子嚎得震天響，唱得廢丹房梁上的灰撲簌簌往下掉，唱得窗外偷聽的執法弟子臉色發白。
我捂着嗡嗡響的耳朵，突然想笑。這他娘比前世在公司年會上聽的什麼搖滾樂隊帶勁多了，字字句句都冒着血渣子。
罷工就這麼開始了。第一天，煉丹房就炸了三爐丹，黑煙冒得跟魔頭出世似的；第二天，靈田裏的珍稀藥苗枯了一半，管事的老道哭得比死了親娘還慘；第三天，連仙鶴苑都堆滿了鳥糞，臭氣熏得路過的仙子掩鼻快跑——負責打掃的雜役也撂挑子了。
執法堂的人來抓了幾次。每次我都咬牙啓動幹擾，眼瞅着視力一天比一天差，現在看人只能瞅個大概輪廓，跟隔着毛玻璃看皮影戲似的。
第四天夜裏，我們正在廢丹房裏分餅子吃——那餅子硬得能崩掉牙，得就着涼水往下咽——門外突然響起個油滑的聲音：“裏面的兄弟好商量嘛！監工大人說了，只要肯上工，每人加三張餅！”
雜役們一陣騷動。三張餅！夠吃兩天了！有人當時就咽着口水往門口蹭。
老周急得直瞪我。我正要第四次啓動幹擾，AI突然尖叫，聲音刺得我腦仁疼：“警告！今日幹擾已達3次！強制使用將導致雙目失明！重復，將導致永久性失明！”
我僵在原地，冷汗唰地下來了。門外的人似乎察覺到什麼，笑得越發得意：“怎麼着？沒轍了吧？識相的就趕緊……”
話音未落，小婉突然躥到門邊，扯着嗓子喊：“回去告訴監工！我們要的不是三張餅！我們要休假！要工傷賠償！要——”
她卡殼了，急得直瞅老周。
老周深吸一口氣，聲如洪鍾：“要八小時工作制！雙休！五險一金！”
門外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哈哈哈哈這老雜役瘋球了！還五險一金？你當這是人間啊？這是修仙界！賤命一條，死了喂狗就是！”
突然，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他們說的對。”
衆人齊刷刷回頭。只見張小凡扶着牆站在暗處，臉色白得嚇人，衣服上還帶着血漬：“我在人間實習過……那裏的凡人，確實有這些。受傷了能治，老了有養老金，一周幹五天，每天八小時……”
雜役們都聽傻了，張着嘴跟聽天書似的。老周趁機爬上藥碾子：“聽見沒？連凡人都有的東西，咱們修仙的反而沒有！丟不丟人！寒磣不寒磣！”
門外的人罵罵咧咧走了。雜役們卻都睡不着了，圍着張小凡問東問西，眼睛亮得嚇人：“凡間真幹八個時辰就歇工？”“受傷真給治？”“老了真給發錢？”
張小凡說着說着哭起來，眼淚混着血水往下淌：“我原本想着修仙能長生不老……誰知道還不如當個凡人……至少凡人受傷了能躺醫院，咱們受傷了只能等死……”
深夜裏，廢丹房靜得出奇。三十多個雜役或坐或躺，卻沒人真睡着，黑暗中能聽見粗重的呼吸聲和壓抑的啜泣聲。我摸到牆角坐下，試着運轉靈力——還是針扎似的疼，丹田裏跟有團火在燒。
小婉躡手躡腳過來，遞給我半塊餅，餅上還有個牙印：“二狗哥，你眼睛好些沒？我、我把我這份省給你……”
我苦笑着搖頭，現在看她也只剩個模糊影子了，連那對總是亮晶晶的眸子都看不真切。
她突然壓低聲音，熱氣噴在我耳朵上：“其實我藏了瓶明目丹，是上次從飛舟上順的……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毒……我娘說瑤池的東西都帶咒……”
我心頭一暖，又覺得好笑。這丫頭越來越有賊膽了，倒是比前世辦公室裏那些只會哭訴的同事強得多。
正要說話，外邊突然傳來翅膀撲棱聲。一只紙鶴晃晃悠悠從窗縫鑽進來，正落在老周頭上。老周拆開一看，臉色頓時變了，手抖得紙頁譁譁響。
“壞菜了。”他啞着嗓子，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瑤池西殿明天要派特使來，說是要‘整頓紀律’。帶隊的是……是清虛真人。”
廢丹房裏死一般寂靜，連呼吸聲都停了。突然，那個黑瘦漢子猛地站起來，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整頓他娘！橫豎都是死，不如死前鬧他個天翻地覆！老子就是要讓那些老爺們知道，雜役的命也是命！”
三十多雙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嚇人，像是荒野裏的餓狼。
我知道，這場罷工，終於要見血了。而我的眼睛，怕是撐不過明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