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之內,一片肅殺。
厚重的牛皮簾子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風雪,只留下一室沉靜。
帳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張行軍床,一張擺滿了地圖和軍報的巨大木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冰冷的武器架。
這裏的一切,都和它的主人一樣,冷硬、嚴苛,不帶一絲多餘的溫度。
霍沉淵端坐於桌後,他身形挺拔如鬆,即便只是坐着,也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迫人氣勢。
他正垂眸看着一份來自京城的密報,俊美如鑄的臉上,神情冷峻,看不出喜怒。
“將軍。”
林風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進來。”霍沉淵頭也未抬,聲音低沉而冷冽。
簾子被掀開,一股寒風卷了進來,卻立刻被另一股完全不同的氣息所壓倒。
那是一股……濃鬱到極致的、霸道無比的食物香氣。
這香氣仿佛有生命一般,一鑽進帳篷,就強勢地占據了每一個角落,絲絲縷縷,無孔不入,蠻橫地往人的鼻子裏鑽。
霍沉淵握着密報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他終於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副將。
林風的表情有些古怪,他雙手端着一個粗瓷碗,小心翼翼地,仿佛端着什麼絕世珍寶。
碗裏,正是那碗引得半個軍營都爲之瘋狂的肉粥。
“將軍,王妃……蘇氏做的粥,拿來了。”林風將碗輕輕放在了那堆滿軍報的桌案一角。
與周圍肅殺的公文相比,這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粥,顯得格格不入。
霍沉淵的目光,在那碗粥上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又是她。
又是她在用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試圖引起自己的注意。
他連一絲品嚐的欲望都沒有,只當那是一個無聊的物件。
“說事。”他冷冷地開口,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軍報上。
“是。”
林風躬身,但並沒有立刻退下,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匯報。
“將軍,今日營中,發生了三件……奇事,屬下認爲,有必要向您稟報。”
霍沉淵眉峰微蹙,卻沒打斷他。
“第一件,便是關於這碗粥。”
林風指了指桌上的那碗粥,神情依舊帶着幾分未曾消散的震驚。
“屬下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食物。從王妃開始熬粥起,那香味便傳遍了半個營地。聞到香味的士兵,無不精神振奮,口舌生津。而喝過粥的弟兄們,例如王大錘他們,都說那是他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不僅好吃,吃完之後,感覺渾身的疲憊都一掃而空,甚至比睡了十個時辰還要精神。”
“王大錘的原話是,‘感覺像有使不完的牛勁兒’。”
林風頓了頓,補充道:“甚至有幾個剛從戰場上下來、有些鬱結之氣的士兵,喝完粥後,竟抱着碗,哭了。”
哭了?
霍沉淵翻動軍報的手指,停住了。
爲了一碗粥,哭了?
這是什麼荒謬絕倫的說法。
他抬起眼,審視地看着林風,懷疑他是不是被什麼東西蠱惑了心智。
林風迎着將軍的目光,苦笑了一下,繼續道:“第二件奇事,關於那頭狼,雪風。”
提到雪風,霍沉淵的眼神更冷了幾分。
那是他親手射傷的畜生,本該死在雪地裏,卻被那個女人救了回來。
“屬下和所有的弟兄們都可以作證,自那頭狼被王妃救下後,便對她寸步不離,溫順至極,形同護衛。今日,它便一直守在王妃的帳篷外,任何懷有敵意靠近的人,都會遭到它的警告。”
“將軍您知道,雪風是這片山林的狼王,性情暴戾,桀驁不馴。別說靠近,就算是在遠處多看它一眼,它都會毫不猶豫地發起攻擊。可它……卻任由王妃撫摸它的頭頂,甚至會主動蹭她的手心。”
這,已經超出了常理。
霍沉淵的眉頭,終於緊緊地鎖了起來。
“第三件事,與軍醫白修德之女,白芷若有關。”
林風的聲音沉了下去。
“白芷若聽聞王妃熬粥之事,便帶着人上門挑釁。她當着所有人的面,質問王妃食材來路不明,污蔑她居心叵測,想用不幹淨的食物毒害將士。”
霍沉淵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白芷若的心思,他略知一二。這種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他向來懶得理會。
按照他對蘇雲暖的了解,此刻她應該正在又哭又鬧,或者跑到自己面前來撒潑,要求自己爲她做主才對。
然而,林風接下來的話,卻完全顛覆了他的預想。
“沒等王妃開口,王大錘那些喝了粥的士兵,就第一個站出來爲王妃說話,與白芷若當面對峙,堅稱王妃的食物是他們吃過最幹淨、最好的東西。”
“隨後,在白芷若繼續咄咄逼人時,那頭狼,雪風,站到了王妃身前,用眼神……便將白芷若驚退了。從頭到尾,王妃一句話未說,白芷若便已狼狽離去。”
林風匯報完畢,帳篷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霍沉淵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但周身的氣壓,卻在悄然發生着變化。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着這幾天關於蘇雲暖的一切。
那個女人,似乎從抵達北風大營的那一刻起,就變得……不一樣了。
他記得,在京城時,蘇雲暖是什麼樣子的?
刁蠻、任性、愚蠢、虛榮。
會因爲一件首飾、一件新衣,就和他大吵大鬧,會因爲他沒有陪她參加某個宴會,就哭得尋死覓活。
她的世界裏,除了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和無聊的攀比,再無其他。
他厭惡她,發自內心地厭惡。
所以,當她執意要跟着來這艱苦的邊關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就是想讓她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天高地厚,想讓她在這冰天雪地裏知難而退,讓她自己受不了,主動滾回京城去。
可現在呢?
在雪地裏發現奄奄一息的雪風時,面對那頭隨時可能反撲的野獸,她沒有尖叫,沒有退縮,而是沉着冷靜地,爲它處理傷口。
在自己用那個死了娘親的孩子去試探她時,她沒有不耐煩,沒有嫌惡,反而溫柔耐心地哄着孩子,喂他喝水。
在白芷若當衆發難,極盡羞辱之時,她沒有哭鬧,沒有撒潑,甚至沒有親自下場爭辯,便已讓對方潰不成軍。
還有她面對自己時的態度。
不再有癡纏,不再有討好,甚至不再有愛慕,只剩下一種……如同看待陌生人一般的淡漠與疏離。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蘇雲暖嗎?
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仿佛一夜之間,換了靈魂。
一個又一個的疑團,在他心中浮現。
而所有疑團的中心,最終都指向了桌上那碗,他原本不屑一顧的粥。
那濃鬱的、幾乎凝成實質的香氣,依然霸道地盤踞在他的鼻尖。
霍沉淵閉上眼,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香味,仿佛帶着一種奇異的魔力,能夠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甚至能安撫他因常年征戰而緊繃的神經。
這,才是最讓他費解的地方。
她的那些所謂的嫁妝,不過是些最普通的精米和肉幹。
他自己府上的廚子,用着最頂級的山珍海味,也做不出這種堪比靈丹妙藥一般的效果!
這已經不是廚藝高超可以解釋的了。
霍沉淵緩緩睜開眼睛,目光,終於再次落在了那碗粥上。
白瓷碗裏,米粒已經熬煮得晶瑩軟爛,細碎的肉末均勻地散布其中,幾粒翠綠的蔥花點綴其上,簡單,卻又透着一種極致的誘惑。
沉默了許久,久到林風以爲將軍永遠不會碰那碗粥的時候。
霍沉淵伸出了手。
他拿起一旁的湯匙,在碗裏輕輕攪動了一下,然後舀起一小勺,送入了口中。
在粥入口的那一刹那。
霍沉淵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
一股溫潤醇厚的暖流,順着他的喉嚨,滑入胃中,然後瞬間擴散至四肢百骸。
那不是簡單的食物帶來的飽足感。
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和熨帖。
仿佛每一寸疲憊的肌肉,每一個緊繃的神經,都在這股暖流的安撫下,緩緩舒展開來。
連日來審閱軍報帶來的疲憊,與京城那些醃臢事勾心鬥角帶來的煩躁,竟在這一刻,被這口粥,沖淡了許多。
味道……更是他從未品嚐過的極致鮮美。
米的清香,肉的醇厚,還有一種他說不出來的、仿佛能滋養靈魂的奇妙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層層遞進,在味蕾上炸開。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王大錘會說,那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因爲,這確實好得……不合常理。
霍沉淵放下了手中的軍報,將那碗粥,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全部吃完了。
吃完之後,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
他的目光,第一次,主動地、穿透了厚厚的帳簾,望向了不遠處,那頂在風雪中顯得格外破舊、單薄的營帳。
之前,那頂帳篷在他眼中,只是一個麻煩的象征。
而現在,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謎團的旋渦。
冰封的內心,仿佛被一顆名爲“好奇”的種子,用一種蠻橫的姿態,悄然撬開了一絲微不可見的裂縫。
他第一次,開始無比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
這個本該被他徹底放棄的女人……
蘇雲暖。
她的身上,到底還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