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詩凝站在堂屋門口,手裏捏着那簿簿的戶籍證明和婚姻狀況介紹信,紙張邊角都磨得有些軟了。
她微微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下來,聲音不高,帶着點清晨的溫軟:“晉承,你帶戶籍證明和介紹信了嗎?這會兒,民政局該開門了。”
霍晉承像是剛被她的聲音從夢裏拽出來,猛地回過神。
他趕緊接過那兩張薄薄的紙,粗糙的手指頭不經意碰到謝詩凝微涼的指尖,心口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
他動作麻利地把證件揣進軍裝上衣口袋,布料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帶着呢,都齊。” 他應着,聲音有點緊,隨即轉向坐在八仙桌旁的謝家父母,那聲稱呼自然而然地就溜了出來:“爸,媽,那我和詩凝先去把證領了。”
這一聲“爸媽”,脆生生,熱乎得燙耳朵。
正端着粗瓷茶碗喝水的李忠手一抖,“當啷”一聲,碗底磕在桌面上,濺出幾點茶水。
他張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圓,看着霍晉承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輕輕攏着謝詩凝纖細的手腕,兩人一前一後邁出了門檻。
李忠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是懵的——剛才那個在堂屋裏搓着褲縫、對着謝家父母笑得像個二傻子似的愣頭青,跟眼前這個走路帶風、說話利落得跟下命令似的軍人,真是同一個人?
這變臉變得也太快了!
他心裏直犯嘀咕:該不是霍晉承還有個雙胞胎兄弟,擱這兒玩變戲法呢吧?
民政局裏清靜得很,剛上班,就他們一對。
水泥地掃得發亮,能映出人影。
高高的木頭櫃台後面,一個戴着藍布袖套的工作人員拉開抽屜,拿出兩張紙。
那紙不是後來的小紅本,是兩張像獎狀似的紙,微微泛着米黃色,頂上印着莊嚴的國徽。
“填表吧。”工作人員遞過來一支老式的黑杆鋼筆。
霍晉承伸手去接,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執行什麼重要任務,腰板挺得筆直,俯下身,一筆一劃,極其認真地在那張薄薄的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年齡、老家在哪……每一個字都寫得端端正正,生怕寫歪了,透着一股子鄭重勁兒。
寫完,他悄悄在褲縫上擦了擦手心裏的汗。
謝詩凝接過筆。她臉頰微微泛紅,像染了胭脂。
她抿了抿唇,低下頭,烏黑的發絲滑落到腮邊。
她寫得也慢,但字跡娟秀清晰,一筆一劃都透着認真,仿佛要把這樁人生大事,穩穩地刻進紙裏。
工作人員把兩張紙並排看了看,確認無誤,拿起一枚紅彤彤的印章,在右下角用力一按——“啪!”
那聲音清脆、實在,帶着某種塵埃落定的分量,輕輕敲在兩個人的心上。
“好了,恭喜二位!以後就是革命夫妻了!”工作人員笑着把兩張“獎狀”分別遞給他們。
謝詩凝雙手接過來。紙張帶着微微的涼意。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那燙金的國徽。
紙面上,盛開的牡丹花紋樣簇擁着“自主自願”四個大字,古樸而莊重。
這就是1955年的結婚證了。
她抬起頭,對上霍晉承的目光。
霍晉承看着她,那雙平時看人時帶着幾分冷冽和審視的眼睛,此刻彎了起來,盛滿了實實在在的笑意。
他嘴唇動了動,那聲稱呼自然而然地就溜了出來,帶着點剛出爐的熱乎勁兒:“媳婦兒。”
他隨即從軍裝內兜裏摸出個深藍色的小本子——一本銀行存折,輕輕放到謝詩凝還沒收回的手裏。
“這些年攢的,都在這兒了,你看彩禮該咋辦,你說了算,以後,家裏的錢,都歸你管。”
謝詩凝心頭一跳。
她低頭翻開那薄薄的存折。
紙張有些舊了,上面一行行工整的數字記錄着存入和支取。
當她的目光落在最後一行的餘額上時,呼吸都頓了一下—— 壹萬伍仟叁佰元整。在這個豬肉才幾毛錢一斤、普通工人一個月掙幾十塊的年頭,這數字簡直像座小山,沉甸甸地壓在她手上。
她猛地抬眼看向霍晉承,眼睛裏全是震驚。
霍晉承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抬手習慣性地想撓後腦勺,碰到硬邦邦的軍帽檐才放下。
他咧咧嘴,笑容有點憨:“部隊裏管吃管住,沒啥花錢的地方,每月給家裏寄點生活費,剩下的工資,還有……出任務得的些獎勵,都存這兒了,沒動過。”
回去的路上,兩人並肩走着,踩着老街上青石板路的縫隙。
陽光穿過梧桐樹的葉子,灑下斑駁的光影。
路過一家門臉不大的鋪子,褪色的舊招牌上寫着“麗影照相館”,被風吹得輕輕晃悠。
霍晉承腳步猛地停住了。
他喉頭上下動了一下,側過臉,看向身旁的謝詩凝。
她今天穿了件淺粉色的碎花連衣裙,襯得皮膚格外白淨,眉眼溫婉柔和,像一幅安靜的畫。
他聲音放低了些,帶着點試探:“媳婦兒……進去拍張合影?” 他伸出手,虛虛地護在她手肘邊,眼神裏藏着點緊張,又滿是期待。
自打那張“獎狀”揣進兜裏,“媳婦兒”這仨字兒就從霍晉承嘴裏冒得格外勤。
謝詩凝嘴角忍不住往上翹了翹,沒說話,抬腳就邁進了照相館那有點低矮的門檻。
木頭地板踩上去“吱呀”一聲響。
霍晉承趕緊跟上,軍靴踏在地板上,聲音沉穩有力,震得小店裏嗡嗡的。
照相館老板是個幹瘦的中年人,穿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
他透過蒙着黑布的老式座機取景框一看,心頭就是一哆嗦。
鏡頭裏那穿軍裝的男人,身板筆直得像杆槍,眼神銳利得跟刀子似的,嘴角抿得緊緊的,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勁兒。
老板捏着快門線的手心直冒汗,嗓子眼發幹。
他鼓了鼓勇氣,從黑布後面探出半個腦袋,聲音有點發飄:“同……同志,您……您放鬆點,笑……笑一笑?”
話剛出口,正好撞上霍晉承掃過來的目光,那眼神冷颼颼的。
老板嚇得渾身一激靈,像被針扎了屁股,整個人猛地往後一縮。
架着笨重相機的木頭三腳架也跟着晃悠起來,黑皮腔一抽一抽的,看着怪懸乎。
謝詩凝一看這架勢,心裏明白了。
她轉過身,微微踮起腳尖。
霍晉承下意識地微微低下頭。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動作輕柔地幫他整理了一下軍裝衣領上幾乎看不見的一點小褶皺。
她離得近,身上有股淡淡的、好聞的皂角味兒。
她聲音溫溫軟軟的,像在哄人:“別繃着呀,又不是讓你去打仗。” 那聲音像帶着魔力。
霍晉承那繃得像鐵板似的臉,幾乎是肉眼可見地鬆了下來。
眼神裏的冰碴子瞬間化成了水,暖融融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牽起一個溫和的弧度,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一直從取景框裏死死盯着的老板,眼睛“噌”地亮了!手指頭比腦子快,“咔嚓”一聲,瞬間按下了快門!把那冰雪消融、春風拂面的一刻,牢牢地抓進了底片裏。
好一番折騰,總算拍好了幾張。
老板捏着開好的取相單,手還有點抖,恭恭敬敬地遞過來,額頭上亮晶晶一層汗:“二位同志,勞駕三日後憑這個來取相片。”
他陪着笑,一直把兩人送到門口,看着霍晉承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才長長地、長長地籲出一大口氣,整個人像抽了骨頭似的靠在了門框上,抬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心還在撲通撲通亂跳,嘴裏小聲嘀咕:“我的個乖乖……可算送走了這位‘冷面神’……”
謝詩凝惦記着家裏的父母,拉着霍晉承緊趕慢趕回了家。
堂屋裏,謝父接過那張嶄新的結婚證,手指頭有點抖。
薄薄一張紙,好像有千斤重。
他看着上面女兒的名字,眼前恍惚閃過那個扎着羊角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要糖吃的小丫頭,怎麼一轉眼,就成了別人家的媳婦了?
他心裏頭又酸又脹,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謝母早就在兜裏揣好了一個紅紙包。
她上前一步,把紅包穩穩地遞向霍晉承。
遞出去的手,指尖微微發涼。
眼前這女婿,身量高大,穿着軍裝更顯威嚴,眼神掃過來時,她心裏還是忍不住有點打怵。
但她挺直了腰板,臉上的笑容努力維持着,目光定定地看着霍晉承的眼睛:“阿承啊,”
她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這紅包,是個心意,也是我們老兩口把閨女交到你手裏的那份心,往後的路長着呢,盼你護着她,疼着她,兩個人,風也好,雨也好,都得互相攙扶着,一塊兒走到老。”
霍晉承立刻伸出雙手,像接軍令狀一樣,鄭重其事地接過了那個小小的紅紙包。
他腳跟“啪”地一並,站得筆管條直,腰背繃得緊緊的。
他抬手,指腹輕輕拂過胸前軍裝上那枚鋥亮的徽章,目光灼灼,聲音不高,卻像石頭砸在地上,每一個字都帶着分量:“媽,您放心!謝謝您和爸!” 他看着謝詩凝,又看向二老,“我穿着這身軍裝一天,就拿命護着詩凝一天!絕不含糊!”
李忠急着要去鄰縣的軍營開會,霍晉承得開車先送他一程。
謝詩凝這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兒,手腳麻利得很。
她轉身就進了灶房,拿出幹淨的油紙,熟練地包了幾張剛攤好還溫乎的雞蛋餅,又切了厚厚幾片自家滷的、醬香濃鬱的牛肉,塞進一個鋁皮飯盒裏,蓋得嚴嚴實實。
她遞給李忠:“李大哥,路上遠,帶着墊墊肚子,別空着胃開車。” 謝母也忙活着,從裏屋翻出個蒙着灰的玻璃瓶子,裏面泡着黑黢黢的藥酒,塞給李忠:“拿着,老方子泡的,治個跌打扭傷啥的頂管用,你們當兵的,練得狠,用得着。”
李忠抱着熱乎的飯盒和沉甸甸的藥酒瓶子,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道謝:“哎呀,謝謝弟妹!謝謝大娘!這可太周到了!” 他這才心滿意足地鑽進吉普車。
霍晉承發動車子,引擎轟鳴,揚起一陣塵土,車子顛簸着駛上了通往軍營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