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泰的投誠，如同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深宮湖面下，精準地投入了一顆不大不小、卻足以改變水下暗流方向的石子。漣漪雖不顯於外，未曾引起滔天巨浪，卻已悄然攪動了某些沉積的力量，重新劃分着潛在的格局。然而，在這座等級森嚴、波譎雲詭的紫禁城中，真正能一言定鼎、執掌風雲變幻、讓所有暗流或洶涌或平息的核心，始終是那居於九重宮闕之巔的唯一一人——手握天下權柄的九五之尊，乾隆皇帝。
連日來，乾隆在處理繁重政務的間隙，明顯感覺到，自昭華從佛寺陪伴老佛爺回宮之後，這偌大、有時甚至顯得空曠冰冷的宮苑，似乎都隨之鮮活明亮了許多，連空氣都仿佛清新了幾分。批閱那些冗長枯燥、令人頭痛的奏折感到疲累時，他會不自覺地想起她親手調制、進獻的那瓶清心醒腦、香氣清冽的香丸；看到各地督撫進獻的奇珍異玩、精巧物件時，會下意識地在腦中閃過“昭華或許會喜歡這個”或“此物倒是契合昭華的氣質”之類的念頭；甚至連與軍機大臣們商議那些關乎國計民生的棘手朝務，思路困頓之時，偶爾也會鬼使神差地閃過“若是昭華在此，以其通透心思，會如何看待此事？”的假設。這種近乎依賴的親近感與超乎尋常的器重，連乾隆自己都未曾刻意去深思、去剖析其根源，卻已如同呼吸般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日常思維與決策慣性之中，成爲一種毋庸置疑的習慣。
這日午後，乾隆在南書房召見了幾位心腹肱骨大臣，就西北軍務善後、漕運改革推進以及南方幾省春汛防災等緊要政務，進行了長達兩個時辰的深入商議。待到衆臣領旨告退，殿內重歸寂靜，乾隆才略顯疲憊地靠向明黃軟墊的椅背，抬手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御案一角，落在那盆昭華前幾日親自送來、並細心修剪過的文竹上。那文竹青翠欲滴，枝幹挺拔，葉片層疊如雲，在這充滿權力與算計的空間裏，倔強地撐起一小片盎然綠意，亭亭玉立，賞心悅目。他凝視片刻，沉吟了一下，對身旁始終垂手侍立、如同影子般的大太監吳書來吩咐道：“吳書來，去，傳昭華公主過來一趟。朕記得庫房裏新收了一匣子暹羅國使臣進貢的七彩寶石，成色極佳，你去取了來。讓昭華來瞧瞧，挑些她喜歡的拿去玩，或是打些首飾也好。”
“嗻。奴才遵旨。”吳書來心中暗暗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愈發恭敬地躬身應道。這等直接將價值連城的貢品拿來讓公主隨意挑選的殊榮與恩寵，便是幾位成年阿哥、乃至頗得聖心的皇子，也未必能時常享有。他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親自帶着兩個小太監，前往庫房取物，然後腳步匆匆卻又不失穩重地趕往昭華所居的琉璃閣傳旨。
昭華接到口諭時，正在暖閣內臨摹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畫。聞聽皇上傳召並有此厚賞，她並未顯得多麼受寵若驚或是欣喜若狂，面上依舊是一片令人心折的沉靜。她從容地放下畫筆，由宮女伺候着淨了手，略整理了一下本就一絲不苟的衣裝鬢發，確認儀容萬無一失後，便隨着吳書來到了莊嚴肅穆的南書房。
“昭華給皇伯伯請安，皇伯伯萬福金安。”她步入殿內，步履輕盈而穩定，在距離御案適當的位置停下，端端正正、姿態優美地行了一個大禮，聲音清越如玉磬輕擊。
“快起來，好孩子，到朕身邊來。”乾隆臉上瞬間綻開真切而溫暖的笑容，那是在面對絕大多數臣子子女時都罕見的放鬆與慈愛。他招手讓她近前，親自指着吳書來剛剛呈上、已然打開的紫檀木嵌螺鈿百寶匣子，語氣帶着一種獻寶般的期待，“瞧瞧，這些暹羅來的石頭，顏色可還鮮亮奪目？朕瞧着，這光華璀璨的勁兒，倒是正襯我們昭華的氣度。”
那匣內鋪着深墨綠色的天鵝絨墊，上面整齊地排列着數十顆經過精心切割、每一面都折射出炫目光芒的寶石，顆顆都有拇指指甲蓋大小。紅寶石熾烈如燃燒的鴿血，藍寶石深邃如靜謐的海洋，祖母綠瑩潤如初春的嫩葉，金黃寶石燦爛如凝固的陽光……它們在午後透過高窗灑落的金色光線下，交織出夢幻迷離、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尋常女子見到如此瑰麗珍稀的寶物，恐怕早已心跳加速，目光癡迷，難以自持。
昭華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匣足以令無數人瘋狂的珍寶，眼中亦適時地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欣賞與贊嘆，但她並未如尋常少女般驚呼出聲，或是迫不及待地上前觸碰把玩。她仔細地看了看，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然後抬起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看向乾隆，唇角含着一抹清淺而真誠的笑意，聲音依舊平穩動聽：“皇伯伯，這些寶石確是世間罕有的珍品，光華璀璨，奪人心魄。只是……”她微微頓了頓，語氣帶着幾分屬於小女兒的嬌憨，卻又不失分寸，“昭華如今年紀尚小，日常裝扮向來以清雅素淨爲宜，如此炫目華麗之物，若是佩戴在身上，反倒顯得過於隆重，有些累贅了，與宮中氛圍也不甚相合。倒是……”她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更加柔和，“前日晴兒姐姐陪伴老佛爺在佛堂禮佛時，曾無意間說起，想尋些特別的材料，爲老佛爺精心繡制一幅《藥師佛》像，以表孝心。昭華想着，若能將這其中一些寶石仔細研磨成細膩均勻的彩砂，用來點綴佛像身後的背光與祥雲，想必能使佛像更加寶相莊嚴，光華殊勝，如此，豈不更能彰顯皇伯伯對老佛爺的一片至誠孝心？也能讓老佛爺她老人家更加歡喜。”
乾隆聞言，先是一怔，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隨即，他眼中爆發出比之前更加濃烈、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贊賞與欣慰之色。他猛地朗聲大笑，笑聲洪亮，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暢快，仿佛連日來的疲憊都被這笑聲驅散了幾分：“好！好！好一個昭華！不慕虛榮，不尚奢華，心懷至誠孝道，時刻惦念着老佛爺！還能將如此珍物用得這般恰到好處！朕心甚慰，甚慰啊！”他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眉目如畫的侄女，越看越是滿意，越看越是驕傲，“你這孩子，總是這般懂事，這般貼心，這般識大體！比你那些哥哥姐姐們，強了不知多少倍！他們若有你一半的心思，朕不知要省多少心！”
他大手一揮，帶着帝王不容置疑的決斷：“既然你有此純孝之心，考慮得又如此周全，那好，這一整匣子寶石，朕便全數交由你處置！一部分就按你說的，挑選合適的，研磨成彩砂，用於老佛爺的佛像繡品！剩下的，你看是賞給底下得用的人，或是留着日後鑲嵌些器物擺件，都由你！朕準了！”
“昭華，謝皇伯伯恩典。”昭華再次斂衽行禮，神色依舊是從容不迫，沉靜如水，仿佛剛剛接受的不是一匣足以引發豪門傾軋的價值連城之寶，而只是皇伯伯隨手賞下的一件尋常有趣的小玩意。這份超乎年齡的定力與視富貴如浮雲的淡泊，更讓乾隆心中激賞不已。
乾隆看着她這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模樣，心中感慨萬千，不由得又想起了十幾年前、她剛剛降臨人世時的那些舊事。他示意昭華在御案下首早已備好的紫檀木繡墩上坐下，語氣帶着追憶往昔的溫和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昭華啊，看到你如今出落得這般明理懂事，才華出衆，品性高潔，皇伯伯真是打心眼裏高興，比打了勝仗還要痛快。你可知道，你出生那日，京城上空，可是出現了百年難遇、甚至可以說是載入史冊的天地異象，真正的奇景？”
昭華微微垂首，長睫如蝶翼般在瑩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聲音柔順：“回皇伯伯，昭華依稀聽宮裏的老嬤嬤、老太監們提起過只言片語，但具體是何等光景，並不十分清楚，也不敢妄加探聽。”
乾隆興致勃勃，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個被他視爲吉兆的日子，聲音不自覺地洪亮了幾分，帶着渲染故事的色彩：“那日，正是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後，原本碧空如洗、萬裏無雲的晴朗天空，毫無征兆地，忽然間便是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出現了大片大片、層層疊疊、如同錦繡鋪就般的五彩祥雲！那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色兼備，流光溢彩，變幻無窮，最後竟隱隱匯聚成鳳凰展翅的形狀，雍容華貴，久久籠罩在整個和親王府的上空，經久不散！更奇的是，當時有成千上萬只鳥兒，主要以象征喜事的喜鵲爲主，夾雜着許多叫不出名的珍禽，如同朝拜鳳凰一般，百鳥和鳴，圍繞着王府盤旋飛舞，那鳴叫聲，清脆悅耳，交織成一片，仿佛天地間最和諧的樂章，在慶賀什麼了不得的大喜之事！”他頓了頓，仿佛還能聽到當時的鳥鳴，看到當時的彩雲，“欽天監監正當時連朝服都來不及換，就連滾爬爬地沖進宮來稟報，言之鑿鑿，說此乃‘盛世將至之吉兆，天降祥瑞，佑我大清’！”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最亮的星辰，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驕傲與一種近乎虔誠的認定，牢牢地鎖在昭華身上：“朕當時正在批閱奏章，聞聽此報，心中便是猛地一動，仿佛有所感應。當即擺駕，親臨和親王府。一進內室，便看到襁褓中的你，粉雕玉琢，眉眼已然精致得不像凡間嬰孩，最奇的是，你不哭不鬧，安安靜靜，一雙眼睛睜得溜圓，亮如星辰，澄澈無比，仿佛……仿佛能洞悉人心，看透世間萬物。朕當時就龍心大悅，毫不猶豫，當即就下了旨意，將你接入宮中，由朕親自撫養，並力排衆議，破格冊封你爲‘固倫昭華公主’！賜居琉璃閣，一應份例，比照嫡出公主！”他的語氣愈發鄭重，帶着一種宣告般的力度，“朕當時就對所有心存疑慮的宗親朝臣說，‘此女，乃上天賜予我大清的福星！她的降臨，預示着國運昌隆，盛世永續！’”
他再次停頓，目光深深地凝視着昭華，仿佛要通過她，看到那冥冥中的天意：“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你自小到大，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一不在印證朕當初的判斷！你自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學什麼都比旁人快上數倍；你心地仁厚，待下寬和，卻又能明辨是非，堅守原則；你更是在朕爲國事煩憂、心緒不寧之時，屢屢能以稚子之言，或是貼心之舉，爲朕帶來寬慰與啓迪，如同清風拂面，醍醐灌頂。這‘福星’之名，你，愛新覺羅·昭華，當之無愧！朕，從未看錯人！”
乾隆這番情真意切、毫無保留、甚至帶着幾分神話色彩的盛贊，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透過那並未完全閉合的蟠龍雕花殿門，清晰地傳到了外面侍立等候的宮女、太監以及往來經過的低階官員耳中。可以想見，無需多久，皇帝陛下對固倫昭華公主是何等“帝心獨鍾”，以及那玄之又玄的“五彩祥雲、百鳥朝鳳”的祥瑞舊事，便會以各種隱秘而迅速的渠道，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遞整個宮廷的每一個角落，再次夯實昭華那無人能及的尊貴地位。
壽康宮的回響與漱芳齋的冰點
乾隆對昭華公主的這番毫不避諱、近乎神化的盛贊與“福星”舊事的重提，如同在本就暗流洶涌、各方勢力微妙平衡的後宮，又投入了一塊千鈞巨石，激起的波浪層層擴散，沖擊着每一個相關者的心防。
消息最先傳到慈寧宮。老佛爺正由晴兒細心陪着，慢條斯理地用着一碗冰糖燕窩粥。聞聽心腹太監低聲回稟了南書房的情形，老佛爺那飽經風霜、威儀不減的臉上露出了然而欣慰的笑容，她放下手中的銀匙，對身旁的晴兒道：“皇帝說得不錯，一字不差。昭華這孩子，確確實實是咱們大清的福氣，是愛新覺羅家的驕傲。有她在皇帝身邊時常寬慰着，陪着說說話，解解悶，咱們這些老家夥，也確實能少操好些心。”晴兒亦微笑着，柔聲附和道：“老佛爺說得是。昭華妹妹心思靈巧，又最是孝順不過，皇上如此疼愛她，也是她的造化，更是咱們皇家的福分。”她言語真摯，心中卻也爲昭華感到由衷的高興，同時，親眼目睹這如山鐵證般的聖眷，也更加堅定了自己必須緊緊站在昭華身邊的立場。
而消息傳到景仁宮時，皇後那拉氏正在暖閣裏，對着內務府剛送來的、記錄着各宮份例用度的厚厚清單，逐一核查勾畫。她聽着心腹宮女玳瑁壓低聲音、卻難掩其事的回稟，手中那支朱筆微微一頓，在宣紙上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紅點。她抬起描畫精致的鳳眸，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釋然，有算計，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意，隨即冷哼一聲，語氣帶着幾分刻薄：“哼，皇上對昭華，真是寵到心尖子上，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連這等玄乎其玄的舊事都翻出來大說特說，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看重這個侄女。”她將朱筆擱在筆山上，拿起團扇輕輕搖動，“也好，如此也好。有昭華這般真正金尊玉貴、德行無虧的公主在前面立着，更能襯得某些不知所謂、半路出家的野丫頭，是如何的不知禮數，不堪造就，上不得台面！”她越發覺得，自己之前決定與昭華維持良好關系，甚至借昭華之勢來壓制、管教漱芳齋那兩位，是再正確、再明智不過的策略。昭華越得寵，地位越穩固，她這個皇後借力打力就越順手。
然而，當這個消息，伴隨着乾隆那洪亮的、充滿不容置疑的驕傲與認定的話語，隱隱約約、卻又無比清晰地透過重重宮牆，斷斷續續地傳到正在漱芳齋內，對着精奇嬤嬤留下的、復雜無比的宮廷繡花樣子發愁、幾乎要把繡繃戳穿的小燕子，和強打精神、坐在瑤琴前反復練習一段總是彈不出韻味的宮廷雅樂卻屢屢受挫、指尖生疼的紫薇耳中時，帶來的效果，不啻於一道撕裂天空的驚雷，或者說，一盆從北極冰窟窿裏直接舀上來的、徹骨冰寒的雪水，將兩人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小燕子聽得半懂不懂，雲山霧罩，但“福星”、“祥瑞”、“五彩祥雲”、“百鳥朝鳳”這些極具沖擊力的詞匯，她還是能模糊地明白其背後所代表的、非同尋常的分量。她呆呆地放下手裏那被她蹂躪得不成樣子的繡繃，愣愣地轉過頭，看向臉色已然不對的紫薇，傻傻地問：“紫薇……你，你聽見了嗎？外面好像在說……皇阿瑪說……昭華公主是……是什麼福星？是天上下凡來的？她出生的時候……天上下彩色的雲？還有……還有好多好多鳥圍着他們家房子叫？真的假的啊？這……這怎麼聽起來比戲台子上說書先生講的《西遊記》還要玄乎……”
紫薇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一劃！
“錚——！”
一聲極其刺耳、尖銳、完全不成調子的噪音，猛地炸響在寂靜的漱芳齋內，如同垂死天鵝的哀鳴，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心悸的餘音。她深深地低着頭，如墨的青絲垂落下來，徹底遮住了她瞬間變得慘白無比、如同金紙般毫無血色的臉龐，和那雙在陰影中驟然收縮、充滿了難以置信、巨大屈辱、以及如同野火般瘋狂燎原的嫉妒的瞳孔。她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開始輕輕顫抖，仿佛秋風中最脆弱的一片落葉。
福星！
祥瑞！
五彩祥雲！
百鳥朝鳳！
固倫公主！
上天賜予大清的福星！
這些詞匯，每一個都像是一把燒得通紅、滋滋作響的烙鐵，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燙在她那顆本就敏感脆弱的心上，發出令人絕望的、仿佛皮肉焦糊的嗤嗤聲響。她夏紫薇，才是皇上流落在民間的、血脈相連的親生女兒啊！她的母親夏雨荷，爲了那份虛無縹緲的承諾，苦守在大明湖畔十幾載春秋，耗盡芳華，最終鬱鬱而終，含恨九泉！她自己，一個弱質女流，千裏迢迢，歷盡千辛萬苦，風餐露宿，甚至險些客死異鄉，才得以排除萬難，認祖歸宗！可她的認親之路，充滿了多少質疑、艱辛、白眼和難以言說的屈辱！何曾有過什麼五彩祥雲爲她慶賀？何曾有過什麼百鳥朝鳳爲她歌唱？她得到的，只是一個看似光鮮、實則充滿了補償意味的“明珠”封號，還要時刻活在另一位公主那耀眼奪目、如同皓月當空般的光環陰影之下，努力地去學習那些永遠也學不完、仿佛是爲別人量身定做的規矩，承受着那些永遠也受不完的、帶着比較與輕視的訓斥！
憑什麼？！
憑什麼她愛新覺羅·昭華就能擁有如此完美無缺、仿佛受命於天的尊貴出身？如此神奇玄妙、爲人津津樂道的祥瑞降臨？如此堅定不移、毫不掩飾的浩蕩聖寵？如此獨一無二、堪比嫡出的固倫尊號？！
而她夏紫薇，擁有的只是不堪回首、帶着血淚的過去？是母親悲情而無望的等待與犧牲？是步步爲營、如履薄冰的艱難處境？是如今這日復一日、仿佛沒有盡頭的規矩折磨？是動輒得咎、隨時可能被拉出來與那位“福星”對比的恐懼？和……和那份在如此強烈的對比之下，顯得如此廉價、如此可笑、仿佛隨時可以被收回的、施舍般的“父愛”！
一股濃烈得幾乎化爲實質的、帶着毀滅氣息的酸楚與恨意，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下猛然噴發的灼熱岩漿，又如同世間最陰狠的毒液，從她心底最陰暗、最不甘的角落洶涌而出，瞬間流遍她的四肢百骸，灼燒着她的理智，啃噬着她的靈魂。她死死地、用盡全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嬌嫩的唇瓣瞬間被貝齒刺破，那熟悉的、帶着濃重鐵鏽味的腥甜液體涌入口中，這尖銳的痛楚，才勉強抑制住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歇斯底裏的絕望呐喊與崩潰哭泣。
“紫薇？紫薇你怎麼了？你的手……你的手怎麼這麼冰？還在發抖……”小燕子被她弄出的刺耳琴音嚇了一跳，又見她狀態極其不對，連忙丟開繡繃，擔憂地湊過來，握住她緊緊攥在一起、冰涼刺骨且微微顫抖的手。
紫薇仿佛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將自己的手從小燕子手裏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