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的離去，帶走了滿室清雅的藥香，卻留下了一場即將引爆的風暴。
慕正德獨自一人，站在翠微園那蕭瑟的庭院之中。秋風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着旋兒，落在他那雙雲紋官靴之上，卻渾然不覺。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手中那兩張，薄如蟬翼，卻又重逾千斤的藥方之上。
一張，寫着“拔除餘毒”。
一張，寫着“固本培元”。
“毒……”
他反復地，咀嚼着這個字，只覺得滿口的苦澀。
爲官二十載，宦海沉浮，見慣了爾虞我詐，黨同伐異。他自詡心志堅硬如鐵，早已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可此刻，這個簡單的字，卻像一根燒紅的鐵刺，扎進了他這位吏部尚書的心裏！
在他的府邸！！
他嫡親的、失而復得的女兒，竟被人用如此陰毒的、下三濫的手段，長年累月地殘害！
一股混雜着後怕、暴怒與極致羞辱的情緒，如同燒開了的岩漿，在他的胸中，瘋狂地激蕩！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被他刻意忽略的畫面。
——女兒剛回府時，那副瘦得脫了形、仿佛風一吹就倒的樣子。
——在靈堂前，被一個刁奴，指着鼻子辱罵，甚至要掌摑的場景。
——在正廳之上，被逼到，嘔血昏厥的淒慘模樣。
——還有……鎮北王蕭清宴，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意味深長的眼睛！
過去被他當作“上不得台面”、“不懂規矩”的細節，在“毒”這個字的映照下，都變得清晰而醜陋，字字句句，都像是在無聲地，控訴着他這個父親的……失職與冷漠！
一股深沉的、遲來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
但緊隨其後的，卻是更強烈的……恐懼！
綰卿，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的鄉野孤女了！
她是鎮北王親口承認的“故人之女”！
她的身上，牽系着他，乃至整個慕氏一族，未來的榮華富貴！
她，絕不能有事！
尤其，是不能，再在他的府裏，出事！
他沒有立刻，沖到牡丹苑去質問柳氏。
爲官多年，他早已不是熱血上頭的毛頭小子。捉賊拿贓，捉奸拿雙。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任何激烈的舉動，都只會打草驚蛇，讓對方，有時間，銷毀證據，甚至，反咬一口。
更重要的，是“家醜不可外揚”。此事一旦鬧大，尚書府，必將成爲全京城的笑柄！
他沉着臉，一言不發地，將那兩張藥方，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如同揣着兩道催命符。隨即，大步流星地，穿過那條鋪滿了鵝卵石的抄手遊廊。
徑直走向了柳氏所住的——“牡丹苑”。
牡丹苑內，溫暖如春，地上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裏，燃着名貴的瑞腦香。窗明幾淨，陳設奢華。
柳氏，正與她的寶貝女兒慕明月一起，坐在軟榻上，興致勃勃地，挑選着繡莊剛送來的、幾匹爲即將到來的宮宴，準備的上好綢緞。
一匹秋香色的，繡着纏枝蓮。
一匹海棠紅的，繡着喜鵲登梅。
“母親，您看，這匹海棠紅的，襯不襯我的膚色？”慕明月將那匹華美的綢緞，披在身上，笑語嫣然。
“我的明月，穿什麼都好看。”柳氏滿眼寵溺地，爲她理了理鬢角，“只是，這喜鵲登梅，似乎，俗氣了些……”
母女二人，笑語晏晏，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然而，當她們看到，面沉如水，帶着一身蕭殺寒氣，走進來的身影時，所有的笑聲，都戛然而止。
“老爺，您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柳氏連忙起身相迎，臉上習慣性地，堆起了溫柔和順的笑容。
慕正德沒有理她。
“從今天起，”他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柳氏的心上，“翠微園的一應事務，你，不必再插手了。”
柳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她手中的那匹海棠紅綢緞，無聲地，滑落在地。
“老……老爺，您這是什麼意思？”她強笑道，“綰卿的身子，妾身，正盡心盡力地，照料着……”
“不必了。”慕正德打斷了她，“溫神醫說了，綰卿的病，需得絕對的靜養。她的飲食、藥膳，半點都馬虎不得。”
他轉過頭，對着門外，冷冷地吩咐道：“來人！”
一名身形壯碩、面容嚴肅的老嬤嬤，立刻走了進來。
正是，慕正德的奶娘，也是這府裏，唯一一個，只聽他一人號令的——方嬤嬤。
“從此刻起，”慕正德指着方嬤嬤，“由方嬤嬤，親自帶人，接管翠微園。往後，翠微園所有的采買、用度，全部單走我的私賬，不入中饋。”
“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去打擾大小姐休養！”
“方嬤嬤？！”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柳氏的耳邊，轟然炸響！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讓方嬤嬤接管翠微園，這無異於，在慕綰卿的身邊，安插了一座密不透風的堡壘！
所有的采買，單走私賬。這更是，將她這個主母，架空得，徹徹底底！
這是懷疑！是警告！是赤裸裸的，權力的剝奪！
柳氏的心，瞬間，沉入了谷底。
她知道，溫庭筠的到訪，一定是出了什麼，她不知道的變故！
“老爺……妾身……妾身究竟是做錯了什麼？”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圈一紅，泫然欲泣，試圖用慣常的示弱，來挽回局面，“妾身若有半點做得不周之處，您只管說出來，妾身，改！您……您何苦，要這般，打妾身的臉啊！”
但這一次，慕正德的眼神，沒有半分動容。
看着她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他看了二十年的臉。
第一次，覺得，如此的……陌生。
“你沒有做錯什麼。”他看着她“你只是，忘了一件事。”
“綰卿，她如今的身份，非同小可。”“她不僅是我的女兒，是鎮北王親口承認的‘故人之女’。”
“她若是在我這尚書府裏，再出了半點差池，你，和我，乃至我們整個慕氏一族，都……擔待不起。”
“你，明白嗎？”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直到慕正德的身影，徹底消失，柳氏才渾身一軟，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臉色，慘白如紙。
“母親！父親他……他這是什麼意思！”慕明月又氣又怕，沖上去，扶着她，“竟然爲了那個鄉巴佬，當衆落您的面子！”
“他不是落我的面子……”柳氏失神地，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驚恐，“他是在懷疑我……他是在懷疑我，在對慕綰卿……下毒！”
“下毒？！”慕明月大驚失色，“母親，您真的……”
“閉嘴！”柳氏厲聲喝斷了她的話，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將聲音壓到最低，眼中閃爍着怨毒的光芒，“那個溫庭筠，果然是個禍害！他一定是，看出了什麼！”
她握住慕明月冰冷的手，指甲因爲用力而泛白。
“明月，你聽着。現在情況變了。那個小賤人，不再是我們可以隨意拿捏的螞蟻了。她現在，是我們心頭的一根刺，一根……能要了我們母女命的毒刺！”
“硬的，不行了。我們就來軟的。她不是想當尚書府的大小姐嗎？我們就讓她當！把她捧得高高的，讓所有人都看着她！然後，再找一個機會，讓她從最高的地方，狠狠地，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翠微園內，卻是另一番，雷厲風行的景象。
方嬤嬤，不愧是慕正德最信任的心腹。一個時辰之內，便將翠微園上下，換了個遍。所有柳氏之前安插的、眼線仆婦，全部被以“沖撞大小姐”爲由，遣送到了城外的莊子。
整個院子，被重新打掃，換上了全新的陳設。
小廚房，更是被方嬤嬤親自接管。
送來的飯菜，每一道，都必須由她親自用銀針試過，再親口嚐過，才敢，送到慕綰卿的面前。
慕綰卿，正坐在窗前，慢條斯理地，喝着溫庭筠開的“清心方”。
湯藥，很苦。
但她的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感覺到，一股股暖流，正滌蕩着她的四肢百骸。這具身體裏，積鬱了多年的毒素與寒氣，被一點點地，拔除。
她展開，那張從箭矢上取下的密信，上面的信息，比“殘影”的第一封回信，要詳細得多。
“王爺此行，確爲《山河圖》。近一月，王爺頻入皇室宗卷館，查閱沈家舊案。另，三日前，曾於京郊別院，密會前禁軍副統領，沈家舊部林嘯天。”
林嘯天……
那是她生母沈氏的副將，一個忠心耿耿的鐵血軍人。
看來，蕭清宴的調查，已經深入到了核心。
她，不能再等了。
“青黛。”
“奴婢在。”
慕綰卿將一張寫好的紙條，遞給了她。
“這是給‘殘影’的新指令。”她的聲音，沉靜而有力，“第一，徹查三月前，我養父母那場‘意外’的大火，我要知道，每一個細節。”
“第二，查清柳氏給我下毒的所有人證物證，尤其是廚房裏，負責采買和熬藥的那個環節。”
“第三……”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我們沒錢了。”
“聽雪樓”要重建，情報要錢，人手要錢，未來她要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海量的金錢，作爲支撐。
“她說道，“你去城南的‘聚寶齋’當鋪。什麼都不要做，只問掌櫃的一句話。”
“——東海的夜明珠，還亮不亮？”
“掌櫃的，若回答‘只待故人歸’，便是我的人。”
“讓他，先支取十萬兩白銀。作爲‘聽雪樓’重建的啓動資金。”
聚寶齋，是前世，她還是太後謝婉時，爲了以防萬一，用自己的私庫，爲自己留下的、最隱秘的一條退路。
裏面的掌櫃，是她一手提拔的、最忠心的內侍之一，魏賢。
青黛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關系着“聽雪樓”未來的紙條，貼身收好，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綰卿，緩緩地，走到窗邊。
看着窗外，那棵，枯敗的老樹。
一陣秋風吹過，一片枯黃的葉子，從枝頭，飄落。
而她的眼中，卻再無半分蕭瑟。
溫庭筠的藥，正在治愈她的身體。
“聽雪樓”的線，正在重新連接她的力量。
慕正德的愧疚，成了她最堅固的保護傘。
柳氏的陰謀，已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她的手中，不再空無一物。
她有了棋子，有了盟友，有了……與這個世界，與她那可怕的仇敵，再次，博弈的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