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劉長生看着他,看了幾秒,然後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有銳氣,有擔當!漢東就需要你這樣敢闖敢幹的年輕人!不過……”他收斂笑容,語氣復歸平和。

“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有些事,急不得。有些線,踩不得。”

“我明白。”陸正鴻點頭。

從省長辦公室出來,已是下午四點多。夕陽西斜,將省W大院的建築拉出長長的影子。

陸正鴻沒有立刻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走到大樓側面的小花園裏。

這裏種着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樹下有石凳。他找了個僻靜處坐下。

深秋的風,帶着涼意,吹動樹梢,也吹動他額前的發絲。

他需要一點時間,獨自消化今天發生的一切。

C委會上的劍拔弩張,沙瑞金的雷霆手腕,高育良的困獸猶鬥。

田國富和李達康的凌厲進攻,劉長生的深沉告誡。

還有,自己那番看似公允、實則致命的“建議”。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正式站隊了。

站在了沙瑞金這一邊,站在了要“破舊立新”的這一邊。

他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他將成爲漢東舊有利益格J的“敵人”。

成爲高育良及其漢大幫的“對手”,甚至……

成爲某些藏在更深處的、更危險力量的“靶子”。

但他沒有猶豫,更沒有後悔。

因爲他來漢東,不是爲了和光同塵,不是爲了明哲保身。

他是來破局的,是來割除毒瘤的,是來……贏的。

手機震動了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陳海發來的短信,內容很簡短。

“陸Z委,。李市長將全程陪同。另,省W辦公廳通知,沙書記明天上午九點,約您單獨談話。”

陸正鴻看着這條短信,臉上沒有任何意外。

沙瑞金要單獨見他。這在意料之中。

今天他遞出了“投名狀”,接下來,就是“分派任務”和“授予權柄”的時候了。

而京州之行,將是他的第一個戰場。

他回復陳海:“知道了。準備相關材料。”

不急不躁,卻把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溼冷的灰蒙裏。

雨絲斜織,在長安街兩側昏黃的路燈光暈中清晰可見,像無數道細密的銀針,扎進夜幕,也扎進人心。

反貪總J大樓七層,東側盡頭那間局長辦公室的燈,一直亮到晚上八點十分。

燈光從厚重的防彈玻璃窗透出來,在溼漉漉的窗台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光圈。

侯亮平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

他剛從外省一個案子現場飛回來,風塵仆仆,深藍色的夾克肩上還留着幾點未幹的雨痕。

他抬手,屈起指節,在厚重的實木門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不輕不重,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

“進。”裏面傳來秦思遠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侯亮平推門進去。

辦公室很大,陳設簡潔到近乎冷硬。

深色的實木辦公桌,靠牆是頂天立地的鐵灰色檔案櫃,牆上除了一面國旗,沒有任何裝飾。

秦思遠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門,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長安街夜景。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那張標志性的國字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裏,有某種復雜的東西在隱隱閃動。

是審視,是權衡,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坐。”秦思遠用下巴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自己走回寬大的皮椅後坐下。

侯亮平依言坐下,腰背習慣性地挺得筆直。

四十歲的年J,眉骨高聳,鼻梁挺直,嘴角習慣性地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不服輸的銳氣。

和常年辦案磨礪出的硬朗。

只是眼角那幾道細紋,在頂燈的光線下格外清晰,記錄着無數個不眠的夜晚。

秦思遠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拉開右手邊最上層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份紅頭文件。

文件的紙張很挺括,邊緣裁切得整齊鋒利。

他拿着文件,在手裏頓了頓,然後輕輕推到侯亮平面前的桌面上。

文件標題是加粗的黑體字:《關於侯亮平同志職務任免的通知》。

侯亮平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眼皮幾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他沒有去碰那份文件,只是抬起眼,盯着秦思遠,聲音平穩,但底下壓着一股暗流。

“秦J,我在總J偵查二處處長這個位置上,幹了四年。手頭‘5·12’專案剛有突破,跨境追逃的線索也收緊了。

這個時候,”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問,“爲什麼突然要外放?”

“工作需要。”秦思遠的回答簡短、官方,像從文件上直接摘下來的標準用語。

總JD委經過慎重研究,認爲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漢東省檢察院反貪局,常務副局長。”侯亮平重復着文件上的職務,嘴角扯出一絲自嘲的弧度。

“陳海是局長,正廳級。我去給他當副手,副廳級。秦J,您給我透個底,這算是……提拔重用,還是變相發配?”

“侯亮平!”秦思遠臉色一沉,聲音陡然嚴厲,國字臉繃緊了。

“注意你的言辭和態度!這是組織決定!”

辦公室裏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雨聲,透過良好的隔音隱約傳來,沙沙地響。

秦思遠盯着侯亮平看了幾秒,然後身體向後靠進椅背,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臉上的嚴厲神色褪去,換上一種更深沉的疲憊。

他揉了揉眉心,語氣緩和下來,帶着一種推心置腹的味道。

“亮平,你是總J最年輕的偵查處長,這一點不假。你的能力,你的沖勁,你破案的那股子狠勁和鑽勁,總J領導都看在眼裏。

但是……”這個“但是”,讓侯亮平的心沉了下去。

“有些事,光有能力和沖勁,不夠。”

秦思遠的聲音壓低了,目光變得深遠。

“漢東,是塊出了名的硬骨頭。趙立春在那裏經營了十三年,樹大根深,盤根錯節。

丁義珍跑了,只是冰山露出一角。底下有多深的水,多少暗礁,沒人知道。

這塊骨頭,啃下來,是奇功一件,對你個人,對總J,對整個反腐敗大局,都有不可估量的意義。”

侯亮平依舊沉默,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還有,”秦思遠頓了頓,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茶,聲音更低,也更慎重。

“動身之前,先回家,好好跟小艾商量商量。她……應該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砰!”一聲悶響!侯亮平的拳頭,毫無征兆地狠狠砸在光潔的紅木桌面上!

力道之大,讓桌面上那支沉重的黃銅鎮紙都跳了一下,文件也向上掀起了幾頁。

“又是鍾小艾!又是鍾家!”侯亮平猛地站起來,眼睛瞬間就紅了。

不是要哭的那種紅,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混合着憤怒和屈辱的血紅。

他的聲音在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強烈的情緒沖擊讓他幾乎控制不住聲帶。

“秦J!我在反貪總J幹了十二年!從偵查科員,到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我侯亮平走過的每一步,破過的每一個案子,哪一步是靠着鍾家的關系走的?!

哪一件是憑着‘鍾正國女婿’這個名頭破的?!現在,總J要外放我去漢東,去啃那塊最硬的骨頭,還要我……先回家跟我老婆‘商量’?

在她鍾小艾眼裏,在她爹鍾正國眼裏,我侯亮平到底是什麼?!是鍾家政治上的一枚徽章?一個裝飾品?

還是他鍾正國手裏一顆想往哪擺就往哪擺的棋子?!”

“侯亮平!你給我冷靜點!”秦思遠也“嚯”地站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局長的威嚴和怒意。

“我冷靜不了!”侯亮平胸口劇烈起伏,像拉風箱一樣,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手指都在顫抖。

“總J裏那些閒話,我不是沒聽見!‘侯亮平?不就是靠老丈人上位的?’‘人家命好,娶了鍾副書記的獨生女。’‘沒有鍾家,他算個屁!’這些話,我聽了多少年?!

是!鍾小艾是鍾正國的女兒!這是事實,我改變不了!可我侯亮平能有今天,能坐在這個偵查處長的位置上,是靠這個嗎?!

是靠我一次次在監控車裏蹲守半個月不回家!是靠我帶着兄弟們在邊境線上跟亡命徒槍口對槍口!

是靠我翻爛幾百本卷宗就爲了找到一個突破口!是靠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污吏、黑惡勢力鬥出來的!”

他喘着粗氣,眼眶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

那是一種長期被誤解、被標籤化、被否定自身價值的憤怒,在此刻轟然爆發。

秦思遠站在辦公桌後,看着眼前這個他一手帶出來的、最得意的部下之一。

看着他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血性與委屈的淚光。

他沒有再呵斥,只是那麼靜靜地看着。

看了很久。

然後,他緩緩地、重重地坐回皮椅裏。伸手,從抽屜裏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

打火機“咔噠”一聲脆響,火苗竄起,映亮他瞬間顯得蒼老了幾分的臉龐。

白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緩緩升騰、彌漫,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也暫時隔開了那尖銳的對峙。

“亮平,”秦思遠吸了口煙,聲音透着一種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種過來人的滄桑。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存在的。就像這窗外的雨,你關上門,拉上簾,它還在下。”

他彈了彈煙灰,目光穿過煙霧,落在侯亮平臉上。

“鍾正國是你法律上的嶽父,中J委排名靠前的副書記。這個身份,是客觀事實。

它給你帶來的,是便利,是某些場合下的綠燈,是別人看你的眼光裏多出來的那層含義。

但同樣,它也是枷鎖,是標籤,是你拼命想撕掉卻總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藥。”

侯亮平站着,像一尊憤怒的雕像,一動不動。

“你說你靠的是自己,我信。總JD委信。你破的那些案子,立的那些功,是實打實的,誰也抹殺不了。”

秦思遠話鋒一轉,語氣加重。

“但現在,總J需要一個人,去漢東。不是去鍍金,是去打仗!去打一場硬仗、惡仗!

丁義珍跑了,水被攪渾了,下面有多少條大魚,水底有多厚的淤泥,誰也不清楚。

我們需要一把最鋒利的刀,一個最不要命、也最懂怎麼要犯罪分子命的戰士,去把那潭水抽幹,把裏面的魚蝦王八一網打盡!”

他盯着侯亮平,目光如炬。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的能力,你的經驗,你的血性,都證明你是那把刀。但——”

他停頓,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凝重。

趙立春雖然走了,但他留下的人,留下的網,留下的規矩,還在。高育良、祁同偉、劉新建……哪一個不是人精?

哪一個不是狠角色?你一個空降的副廳級,單槍匹馬,憑什麼去跟他們鬥?就憑你一腔熱血?就憑你那點偵查破案的經驗?”

他身體前傾,隔着辦公桌,語重心長。

“你需要支持,需要後盾。鍾家,就是你能用的、最硬的後盾之一。這不是丟人,這是現實!

政治的現實,鬥爭的現實!小艾是你妻子,她理解你,支持你,這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利用好這個身份,不是讓你靠關系,是讓你更好地開展工作,更有效地打擊犯罪!這個道理,你想不明白嗎?”

侯亮平依舊站着,但緊攥的拳頭,微微鬆開了些。胸膛的起伏,也漸漸平復。

只是眼神裏的倔強和屈辱,並未完全散去。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噼裏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

回去的路上,侯亮平把車開得很慢。

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擺動,發出單調的“唰——唰——”聲。

模糊的光斑。

收音機裏不知哪個頻道,在放一首很老的情歌。

鄧麗君軟糯甜膩的嗓音唱着“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在這冰冷的雨夜和更冰冷的心情裏,顯得格外刺耳,甚至有些……諷刺。

他伸出手,狠狠按下了關閉鍵。

“咔。”世界瞬間清淨了。只剩下雨聲,引擎低沉的轟鳴,以及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家,在二環內一個不起眼但管理嚴格的小區。停好車,他拎着簡單的行李走進單元樓。

電梯鏡面裏映出他此刻的樣子:頭發被雨水打溼了幾縷,貼在額前,眼神疲憊,嘴角緊繃。

指紋鎖“嘀”一聲輕響,門開了。

客廳裏亮着溫暖的落地燈光。鍾小艾還沒睡,穿着一身淺灰色的家居服。

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腿上攤着一份文件,手裏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紅酒。

暗紅色的酒液在水晶杯裏微微晃動。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過來。

“回來了。”她開口,聲音也是平靜的,聽不出喜怒。

“嗯。”侯亮平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

他脫掉溼漉漉的外套,隨手掛在玄關的衣架上,換上拖鞋,走進客廳。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紅酒香氣,和一種名爲“家”的、此刻卻讓他感到莫名壓抑的溫暖氣息。

“秦J找你談過了?”鍾小艾放下手中的文件,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動作優雅,帶着她那個階層女性特有的從容。

“談過了。”侯亮平走到她對面的沙發前,沒有坐,就那麼站着,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銳利。

“你也知道?”

“知道。”鍾小艾的回答簡短幹脆,她放下酒杯,身體向後靠進沙發裏。

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擺出一種認真談話的姿態。

“漢東的事,總J和J委那邊,關注不是一天兩天了。丁義珍出逃,是導火索。

我爸……也提過幾次,說漢東是塊難啃的硬骨頭,積弊深,關系網復雜。

需要一把足夠鋒利、也足夠有分量的刀,去切開那個口子。”

“所以,”侯亮平從喉嚨裏擠出幾聲冷笑,帶着濃濃的嘲諷。

“我就是那把刀?鍾家選中的,要去漢東砍人的刀?”

鍾小艾看着他,眼神復雜。那裏面有理解,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被刺痛後的冰冷。

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幾秒。

“亮平,”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們結婚,到今年十二月,就整十年了。你還記得,結婚那天晚上,賓客散盡,就我們倆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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