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更新的第一天,天工閣下了一場數據雨。
不是真的雨水,而是從天空投影層滲落的半透明光點,觸地即散,化作微弱的規則輻射。弟子們好奇地收集,發現這些光點能短暫增強對靈力的感知,但也可能導致輕微的意識紊亂——有人看到不存在的東西,有人聽到過去的聲音。
侯佳站在廢料場平台上,伸手接住一個光點。光點在掌心停留三息,然後消散,留下一種熟悉的“觸感”: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拂過意識表層。
他不再是變量,無法像以前那樣解析這些輻射的結構。但秦無炎的“奠基者視角”作爲知識遺產保留了下來——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而非直接看穿世界的能力。
老鄭從裂谷上方下來,提着食盒,還有一卷新到的《天工簡報》。
“閣裏成立了‘規則適應委員會’。”老鄭坐下,攤開簡報,“秦長老任首席,蘇晚是執行幹事。他們在招募懂‘原初現實知識’的人——特指你。”
侯佳打開食盒,裏面是熱騰騰的包子和燉菜。他咬了一口,問:“委員會做什麼?”
“研究系統更新的影響,制定應對策略,還有就是……”老鄭壓低聲音,“準備‘導出程序’的實驗。思維工坊提供了技術支持,園丁給了部分系統接口文檔。但缺少關鍵的一環:一個自願的實驗者。”
侯佳動作一頓。
導出程序。將意識從模擬器提取,注入某個“指定容器”——可能是機械身體,可能是另一個模擬器,也可能是完全未知的存在。風險極高,成功率理論值不足1%。
“有人報名嗎?”
“有,還不少。”老鄭獨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火種守護者裏三個重傷不治的長老、思維工坊裏幾個壽命將盡的改造人、甚至有些凡人——得了絕症的、失去所有的、單純好奇的……七十二小時更新期結束後,第一次導出實驗就會進行。”
侯佳沉默地吃飯。
他創造了選擇的權利,但沒想過會這麼快就有人選擇那條最危險的路。
“另外,”老鄭繼續說,“秦長老希望你加入委員會,擔任‘科學顧問’。他說你對原初現實的數學和物理理解,能幫助理解系統更新的底層邏輯。”
“我現在只是個普通人。”
“但你的知識不是。”老鄭看着他,“而且,你需要一個身份。變量#07已經‘死亡’,但侯佳還得活下去。在委員會裏,你能獲得保護、資源,還有……觀察這個新世界如何誕生的最佳位置。”
侯佳想了想,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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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員會的總部設在器火院頂層,原本是秦長老的私人觀星台改造而成。環形大廳的牆壁變成了巨大的顯示屏,實時顯示着系統更新的進度條:68:21:47,以及數百項子系統的狀態。
侯佳走進大廳時,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蘇晚正在指揮幾個弟子調整設備,秦長老坐在輪椅上看着主屏幕,還有趙明——他竟然也在這裏,正在調試一台復雜的分析儀器。
“侯師兄!”趙明看到他,眼睛一亮,跑過來,“哦不,現在該叫侯顧問了。秦長老讓我負責‘規則輻射采樣分析’,但有些數據我看不懂……”
他遞過來一塊數據板,上面是光點輻射的頻譜圖。侯佳接過,雖然失去了直接解析規則的能力,但數學直覺還在。他指着幾個異常峰值:“這些頻率對應原初現實的普朗克常數和精細結構常數,說明系統更新在底層植入了真實宇宙的物理參數作爲參考系。”
趙明恍然大悟,快速記錄。
蘇晚走過來,遞給侯佳一個徽章:銀質底,刻着交錯的齒輪與星圖。“科學顧問”的身份牌。
“你的辦公室在那邊。”她指向大廳一側的隔間,“裏面有基礎的研究設備和數據庫權限。首要任務:分析數據雨樣本,預測系統完全更新後,靈力環境可能的變化。”
侯佳走進隔間。房間不大,但設備齊全:光譜儀、靈力共振器、規則擾動記錄儀,甚至還有一台思維工坊贊助的“意識波動掃描儀”。書架上擺滿了秦無炎留下的研究手稿復印件。
他坐下,開始工作。
數據雨的光譜分析顯示,系統更新不僅僅是添加新規則,還在修補漏洞。那些原本存在的規則異常點(如廢料場長明燈下的泄漏點)正在被緩慢修復。但同時,新的“接口”正在生成——那是爲導出程序準備的通道。
侯佳調出天工閣周邊的空間拓撲圖。更新前,地圖是標準的歐幾裏得幾何;更新後,某些區域出現了非連續的空間褶皺,像被揉皺又展平的紙。這些褶皺處,靈力流動異常,可能成爲未來修煉的“瓶頸”或“寶地”。
他工作到傍晚,整理出一份初步報告:
【系統更新影響預測】
1. 靈力將逐漸具備“可編程性”——修士可能通過編寫簡單指令,實現以往需要復雜法術的效果。
2. 意識強度將成爲新的“資質”標準,取代傳統的靈根論。
3. 現實錨點的作用將改變:從避難所變爲“意識中轉站”,爲導出程序提供緩沖。
4. 天空投影層可能逐漸透明化,最終完全關閉,顯露模擬器的“外層架構”。
5. 未知風險:更新過程中,系統可能短暫開放“建造者訪問接口”,引發外部幹預。
他將報告提交給秦長老。
老人在輪椅上讀完,沉默良久,問:“你覺得建造者會幹預嗎?”
“如果他們關注這個模擬器,就一定會。”侯佳說,“我們添加的新規則,相當於修改了他們設定的監獄條例。獄卒不會坐視不管。”
“但他們已經七十二小時沒動靜了。”
“可能在進行評估,可能在準備應對,也可能……”侯佳看向窗外逐漸暗下的天空,“他們覺得這很有趣,想看看囚犯們會怎麼用這把新鑰匙。”
秦長老笑了,笑容滄桑:“你和秦無炎真像。他也總是說,建造者可能不是惡意的獄卒,而是……愧疚的看守,想彌補卻又不敢真正放手。”
他推動輪椅到窗邊:“去吧,今天的工作結束了。明天有第一次導出實驗的預演,你需要到場提供技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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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器火院時,侯佳遇到了趙明。
年輕弟子似乎專門在等他,臉上帶着猶豫。
“侯顧問,我能請教一個問題嗎?”趙明小聲說,“關於……導出程序。”
兩人走到僻靜的回廊。趙明從懷裏掏出一張畫像,上面是個溫婉的女子:“這是我姐姐,三年前修煉走火入魔,意識被困在‘心魔境’裏,身體靠丹藥維持。醫師說,她可能永遠醒不來。”
他抬頭,眼中閃着希望:“導出程序……能不能把她從心魔境裏‘導出’,再導入一個新的身體?哪怕是機械身體也好,至少她能再睜開眼睛。”
侯佳感到一陣沉重。他接過畫像,看着畫中女子安靜的面容。
“理論上,導出程序可以提取意識數據,再注入合適載體。”他謹慎地說,“但心魔境是意識內生的困境,不是系統錯誤。即使導出,她可能依然困在自己的執念裏。而且……”
“而且風險很大,我知道。”趙明握緊拳頭,“但這是唯一的希望了。委員會說,第一次實驗會選自願的瀕死者,但如果成功,後續可能會開放申請。”
侯佳將畫像還給他:“我會研究一下心魔境的數據結構。如果有辦法安全提取,我幫你。”
趙明深深鞠躬:“謝謝。真的……謝謝。”
看着趙明離開的背影,侯佳感到一種新的責任。
選擇的權利給了,但隨之而來的是希望,以及希望破滅的風險。他給了人們鑰匙,但沒保證門後一定是天堂。
也許#06說得對:希望是這個模擬器裏最殘酷的折磨。
但侯佳仍然相信,有選擇地承受折磨,比被迫承受要好。
哪怕只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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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導出實驗預演在碎器淵邊緣新建的“意識實驗場”舉行。
實驗場是個半球形的透明建築,內部中央懸浮着一個水晶艙,艙體連接着無數導管和光纜。水晶艙裏躺着第一個志願者:思維工坊的一位老研究員,代號“銅腦”。他的肉體已瀕臨崩潰,但意識通過腦機接口維持着清醒。
園丁、火種守護者、思維工坊的代表都在觀察室。侯佳作爲科學顧問,坐在控制台旁,監測意識波動數據。
“開始注入穩定劑。”蘇晚下令。
水晶艙內充滿淡藍色的液體,銅腦的身體放鬆,意識波動曲線趨於平緩。
“啓動導出協議。”思維工坊的光頭男子(現在被稱爲“工坊首席”)親自操作。
控制台上,進度條開始移動:1%...3%...7%...
侯佳盯着數據。導出過程本質是意識數據的完整復制與封裝。系統會將目標意識的所有記憶、人格、情感模式編碼成高維數據包,然後通過新開放的接口傳輸出去。
但問題在於:目標容器是什麼?
工坊首席給出答案:“我們準備了一個空白的人工智能核心,已清除所有預設人格。如果成功,銅腦的意識將在這個機械大腦中‘重生’。”
進度條達到45%時,異變突生。
水晶艙突然劇烈震動!銅腦的意識波動曲線瘋狂飆升,屏幕上彈出無數錯誤警告:
【警告:檢測到意識深層防御機制】
【警告:存在未解析的情感加密區塊】
【建議:中止導出,否則可能導致意識碎裂】
“繼續!”銅腦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出,沙啞但堅定,“我能承受!”
工坊首席猶豫地看向秦長老。老人點頭:“尊重志願者的選擇。”
進度條繼續前進:60%...75%...
侯佳發現異常。在意識波動曲線的底層,有一段極其規律的振蕩——那不是人類意識的自然波動,更像某種預設程序。
他快速調取銅腦的檔案:思維工坊元老,參與過早期腦機接口研究,曾主導“意識備份計劃”……
“停下!”侯佳突然站起來,“他的意識裏埋了自毀程序!一旦完全導出就會觸發!”
太遲了。
進度條跳到100%。
水晶艙內的液體瞬間變成血紅色!銅腦的身體劇烈抽搐,然後徹底癱軟。而旁邊的機械大腦——那個準備接收意識的核心——突然爆發出刺目的白光!
白光中,浮現出一個扭曲的人臉,那是銅腦的臉,但表情猙獰,嘴巴無聲地開合:
“錯誤……迭代……必須……清除……”
然後人臉炸裂,機械大腦冒出一股黑煙,停止運行。
實驗失敗。
不,不只是失敗。
控制台的屏幕上,最後彈出的信息讓所有人臉色慘白:
【導出程序觸發隱藏協議:迭代污染檢測】
【檢測結果:目標意識攜帶第七迭代污染標記(變量相關)】
【處置:已清除。】
【警告:系統將掃描所有申請導出者,標記污染者將被拒絕或清除。】
寂靜。
然後工坊首席暴怒地砸向控制台:“這是什麼?!誰設定的隱藏協議?!”
園丁-7緩緩站起,臉色凝重:“是建造者的安全機制。他們不允許被污染的意識——也就是與變量深度接觸過的意識——離開模擬器。因爲那可能將污染擴散到外部。”
她看向侯佳:“銅腦年輕時,曾與變量#01李天機合作過。雖然只是短暫接觸,但意識裏留下了污染標記。系統更新後,這個標記被激活了。”
侯佳感到一陣寒意。
新規則給了選擇權,但建造者又加了一道鎖:只有“幹淨”的意識可以離開。
那什麼算幹淨?從未接觸過變量的人?但變量存在了這麼久,間接接觸過的人不計其數。甚至這個世界的修煉體系,都可能建立在早期變量的研究基礎上。
“所以導出程序……是個騙局?”蘇晚聲音發冷。
“不完全是。”園丁-7搖頭,“但確實有門檻。我們需要找到方法,安全地清除污染標記,或者……繞過檢測。”
她看向侯佳:“這需要你的知識。變量雖然消失了,但你們留下的‘污染’本質,是原初現實的規則碎片。如果我們能理解它,也許能制造出‘淨化協議’。”
任務又回到了原點。
但這一次,目標不是毀滅污染,而是馴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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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結束後,侯佳回到廢料場。
他需要靜一靜。
平台上的長明燈已經修復了規則泄漏點,但那個刻痕還在——老鄭說留着當紀念。燈光下,侯佳坐在石台邊,拿出李天機的推演羅盤和凌霜的規則可視化晶石。
這兩件遺物裏,保留着兩位已故變量的規則特征。如果能解析出他們的“污染”本質,或許能找到淨化的方法。
他啓動羅盤。羅盤表面浮現出復雜的概率雲圖,圖中有無數分叉的未來線——那是李天機能力的殘留。侯佳嚐試用數學語言描述這些概率結構,發現它們遵循某種非線性混沌方程,但方程的初始條件總是收斂到幾個固定點。
“就像命運有多個可能,但結局早已注定。”他喃喃。
凌霜的晶石更直觀:注入靈力後,晶石會將周圍的規則結構投影成三維光圖。侯佳用它照向天空,看到了更新中的投影層——那裏不再是簡單的貼圖,而是無數六邊形網格組成的球殼,網格節點處有數據流閃爍。
就在他觀察時,突然看到了異常。
在天空的某個區域,網格出現了一個微小的破洞。破洞後面不是漆黑,而是……另一層網格。
遞歸嵌套。
秦無炎的猜測是對的:這個模擬器外面還有一層。
侯佳心跳加速。他調整晶石焦距,試圖看清那層網格的細節。但就在此時,破洞突然開始自我修復,速度極快,仿佛系統發現了這個漏洞。
但在完全閉合前,侯佳瞥見了一個畫面:
另一層網格的某個節點上,懸浮着一個控制台。控制台前,坐着一個人形的剪影。剪影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向破洞的方向——
破洞閉合。
畫面消失。
但那一瞥足夠了。
侯佳癱坐在地,冷汗浸溼後背。
建造者,或者說,這個模擬器的管理員,一直在看着他們。
而且管理員的位置……就在模擬器外面,但距離如此之近,仿佛只隔着一層薄紗。
系統更新、新規則、導出程序……所有這些,管理員都看在眼裏。ta沒有幹預,是在觀察?還是說,這一切本就是ta允許甚至引導的?
侯佳想起秦無炎的話:“建造者可能是愧疚的看守,想彌補卻又不敢真正放手。”
如果那個剪影就是看守,那麼ta現在的心情是什麼?看到囚犯們試圖越獄,是憤怒,是欣慰,還是……期待?
夜風吹過,帶着數據雨殘留的微光。
侯佳收起遺物,抬頭看着那片已經修復的天空。
更新倒計時在意識中浮現:45:12:33。
還有不到兩天時間,系統就會完全更新完畢。
到時候,這個世界將正式進入“意識自主權時代”。
但自主權的邊界在哪裏?建造者會允許他們走多遠?而那個坐在外層控制台前的剪影,最終會做出什麼決定?
侯佳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好準備。
爲那些想留下的人,爲那些想離開的人,也爲那些……可能被迫留下的人。
他走回木棚,點燃油燈,鋪開紙筆。
開始設計“污染淨化協議”的初步方案。
窗外,廢料場依舊堆滿殘骸,但在數據雨的微光中,那些殘骸的邊緣泛着奇異的色彩,像是即將蛻變成另一種存在。
平凡的一天結束了。
但暗涌,已經開始流動。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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