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虛無。
林晚的意識像是被投入了湍急的信息洪流,無數破碎的畫面、扭曲的聲音、龐雜的意念碎片,如同冰雹般砸向她脆弱的靈台。劇痛從靈魂深處傳來,遠比身體的創傷更加難以忍受。她感覺自己被撕裂、被重組,在一條沒有盡頭的、由光怪陸離的“歷史”片段構成的隧道中翻滾、沉浮。
“異魂……歸位……見證……”
那低沉蒼涼的古語斷斷續續,如同背景噪音,指引着洪流的方向。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直接、更本質的感知。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充滿原始暴戾氣息的天地。大地龜裂,岩漿橫流,天空中盤旋着巨大猙獰的陰影,投下毀滅的光束。那不是她認知中的任何時代,充斥着蠻荒與絕望。
畫面一閃。廣袤的、生機勃勃的森林與平原,但天空的顏色總帶着一層不祥的灰翳。一些身形飄渺、氣息強大得令人窒息的“人”在天空中飛行、交戰,舉手投足間山崩地裂。他們爭奪着一些發光的東西,有些像晶石,有些像霧氣,每一次爭奪都伴隨着大量“凡人”城池的湮滅和哀嚎。那是……上古修士?仙魔之戰?
碎片跳躍。一片被墨黑色湖水環繞的孤島,正是墜星湖湖心島,但樣子與現在截然不同。島上沒有嶙峋怪石,而是一座巍峨莊嚴、卻通體由黑色不知名石材建成的巨大宮殿。宮殿上空,懸浮着一顆散發出柔和白光、卻讓人靈魂都感到寧靜的寶珠。無數身影朝着宮殿跪拜,充滿了虔誠與希望。
突然,天穹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無盡的、污穢的、充滿怨念的灰黑色氣息(與如今的煞氣如出一轍)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淹沒了宮殿,污染了寶珠。白光被侵蝕、扭曲,最終化爲了如今陰元珠那種幽暗、不祥的光芒。跪拜的人群在煞氣中慘叫着化爲枯骨、或扭曲成怪物。宮殿崩塌,沉入地底,只留下殘垣斷壁,在歲月和煞氣的侵蝕下,變成了如今嶙峋的怪石焦岩。
畫面再變。煞氣污染的中心,那座崩塌宮殿的最深處,祭壇的雛形出現了。幾個身影——他們的面容模糊,氣息卻比之前見過的所有上古修士都要晦澀深沉——圍繞着初成的祭壇和七根石柱,以自身精血和某種古老的儀式,將部分最核心、未被徹底污染的宮殿本源,連同那寶珠“轉化”後殘留的一絲“淨化”可能,一起封入了祭壇之下的某個“間隙”。他們布下大陣,以焦黑“石傀”爲衛,以接引古陣爲門,等待着某個“特定”的時機,或者……某個“特定”的存在。
“深淵之種,始於微時……”
畫面中,一個背影蕭索的修士,在一塊焦木上,刻下了這行字。他的指尖滴落鮮血,滲入焦木紋理。那焦木的材質,與後來鐵盒中的碎片,與湖心島那些異化的“石傀”,如出一轍。
“破局之鑰,或在異魂……”
另一個更加模糊、仿佛隔着無盡時空的身影,留下了後半句。他的聲音直接在林晚“聽”覺中響起,並非這個世界的語言,卻奇異地被她理解。這句話刻下的地方,似乎就是後來那張泛黃的紙條。
然後,是漫長的、死寂的黑暗。祭壇被遺忘,石柱蒙塵,煞氣籠罩墜星湖,陰元珠成爲至陰至邪的象征,吸引着一代代貪婪或絕望的修士前來,重復着爭奪與死亡的輪回。直到……三個多月前,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靈魂,懵懵懂懂地闖入。
“啊——!”
劇烈的撕扯感將林晚從龐雜的信息流中狠狠拋出!她感覺自己重重地“砸”在某個堅硬的、冰涼的平面上,肺裏的空氣被擠空,眼前金星亂冒,耳畔嗡鳴不止。
冰冷。死寂。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澱了萬古時光的滄桑與悲涼氣息。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掙扎着撐起身體。觸手所及,是光滑平整、卻冰冷徹骨的黑色石面。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遠處幾點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光,勉強勾勒出一個龐大空間的模糊輪廓。
這裏……是哪裏?
祭壇下面?那個幽暗孔洞連接的“間隙”?
她環顧四周。這裏像是一個巨大的、封閉的殿堂廢墟。腳下是黑色石材鋪就的地面,布滿裂紋和厚厚的灰塵。遠處,隱約可見斷裂的巨大石柱傾頹在地,殘破的牆壁上似乎還殘留着早已褪色的壁畫痕跡,只是昏暗的光線下看不真切。頭頂是高不見頂的黑暗,那幾點幽綠微光不知從何處透出,懸浮在半空,提供着僅有的、陰森的光亮。
空氣凝滯,沒有絲毫流動,也感覺不到任何靈氣,只有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寒,以及……比外界湖心島更加精純、更加古老的煞氣殘餘。但這些煞氣似乎被某種力量約束着,並未主動侵襲她。
林晚勉強站起來,腿還在發軟。她檢查了一下自身,除了頭暈腦脹、神魂還有些針刺般的殘留痛楚外,身體似乎沒有受到嚴重損傷。袖中的護身薄片已經徹底碎裂,化爲齏粉。貼身的衣物裏,那張紙條自然早已消失。
她孤身一人,被困在這個上古遺跡的深處。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但隨即,那涌入腦海的龐大信息碎片,以及最後時刻蕭宸那雙緊縮的瞳孔和冰冷的“等你”二字,又讓她強行鎮定下來。
不能慌。至少現在她還活着。那個接引古陣沒有殺死她,反而將她送到了這裏,必然有其原因。“破局之鑰,或在異魂”——如果她真的是那個“異魂”,那麼這裏,可能就是她需要“破”的“局”的起點,或者……終點?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部,卻也讓她更加清醒。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有沒有出口,以及……這裏是否隱藏着關於“深淵之種”、“破局之鑰”的真正答案。
她調動起微薄的靈力(這裏雖然沒有靈氣,但她丹田內還有些許存貨),凝聚目力,朝着最近的一點幽綠微光走去。
腳下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大殿中異常清晰。走了約莫幾十步,靠近了光源。那似乎是一種嵌在牆壁裏的、早已失去大部分效能的夜明珠,表面覆蓋着一層綠色的苔蘚狀物質,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借着這點光,她看清了旁邊牆壁上的一部分壁畫。壁畫斑駁脫落嚴重,但依稀能辨認出一些內容:描繪的似乎是那座黑色宮殿昔日的輝煌,人們安居樂業,天空中寶珠灑下聖潔光輝。然後就是災難降臨,煞氣污染,宮殿崩塌,生靈塗炭……最後幾幅殘破的畫面,定格在幾個模糊身影圍繞祭壇施法的場景,以及……祭壇之下,一個散發着微光的、如同胚胎般的虛影。
那虛影的形態,讓林晚心頭猛地一跳——並非人形,更像是一團不斷變化、蘊含着某種初始混沌意味的……光?或者說是……“種子”?
深淵之種?
難道不是指蕭宸?或者,不僅僅是指蕭宸?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繼續沿着牆壁,借助零星的光點,探索這片廢墟。大殿比她想象的更加廣闊,也更加殘破。除了壁畫,她還發現了一些散落的、早已鏽蝕不堪的金屬碎片,一些風化的骨骼(有人形,也有奇異獸形),以及一些刻在地面或殘柱上的、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古老符文。
這些符文,與外面祭壇石柱上的暗金色紋路,以及那些“石傀”身上的暗紅紋路,似乎有着某種同源的氣息,只是更加古老、復雜。
就在她走到大殿深處,一面相對保存完好的巨大石壁前時,異變再次發生。
石壁表面,原本覆蓋着厚厚的灰塵和蛛網般的黑色結晶體。當她靠近到一定距離時,她胸口那空蕩蕩的位置(紙條消失後,這種感覺並未完全消失,反而變成了一種更隱晦的“印記”感),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灼熱。
緊接着,石壁上的灰塵和結晶體,竟如同活了般,簌簌抖落!
露出下方光滑如鏡的石壁表面。石壁上,沒有任何壁畫或符文,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將人靈魂吸進去的黑暗。
但林晚“感覺”到了。那石壁之後,存在着某種東西。某種與她神魂深處的“異魂”印記,與她剛剛接收到的那些上古信息碎片,產生着強烈共鳴的東西。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顫抖着,觸碰向那片黑暗的石壁。
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的手指,輕易地“穿”了過去,仿佛那石壁只是一層水幕。
一股溫和但無法抗拒的力量傳來,將她整個人拉向石壁。
林晚沒有掙扎。到了這一步,退縮已無意義。
眼前一花,景象再次變幻。
石壁之後,並非另一個房間,而是一個……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空間。這裏沒有上下左右的概念,四周是一片柔和、均勻、仿佛由最純淨的月光凝聚而成的乳白色光暈。光暈緩緩流轉,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將外界所有的陰寒、煞氣、死寂都隔絕在外。
空間的中心,懸浮着一物。
那是一個拳頭大小、形狀並不規則、仿佛天然水晶原礦般的東西。它通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深邃的幽藍色,內部似乎有星雲般的微光在緩緩旋轉、生滅。它靜靜懸浮在那裏,沒有散發任何強大的能量波動,卻仿佛是整個空間的“心髒”,是所有光暈流轉的源頭。
當林晚的目光落在它上面時,神魂猛地一震!所有的信息碎片——關於上古災變、關於寶珠污染、關於祭壇封印、關於“深淵之種”與“破局之鑰”的預言——仿佛找到了歸宿,瘋狂地向這幽藍晶體涌去,與它產生了某種玄妙的連接。
她“明白”了。
這就是被封印於此的,那座上古黑色宮殿最核心的本源,也是那枚被污染的寶珠最後一絲未被侵蝕的“淨化”可能所化。它是“種子”,是“鑰匙”,是連接着這場持續了不知多少萬年的災難的起點與……可能的終點。
它等待的,並非強大的力量,也並非特定的血脈。它等待的,是一個“異數”,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既定命運軌跡的“變數”,一個能夠以完全不同的視角和存在本質,去“見證”、去“理解”、甚至去“觸碰”那被污染的根源與淨化可能的存在。
也就是——她這個“穿書”而來的“異魂”。
幽藍晶體微微閃爍了一下,一道柔和的光束投射出來,在林晚面前展開,形成一幅清晰的、卻並非現實場景的“畫面”。
畫面中,赫然是此刻外界的湖心島!
視角是從極高的空中俯瞰。可以看到那旋轉的黑暗漩渦,周圍淡灰色的煞氣屏障,以及屏障內外,正在發生的激烈戰鬥!
玄陰教的黑袍修士結成陣勢,如同黑色的潮水,不斷沖擊着煞氣屏障的某一點,試圖強行打開缺口。烈陽宗弟子則在外圍,與幾夥試圖撿便宜的散修混戰在一起,火光與各色靈光交織,慘叫聲不絕於耳。更遠處,之前襲擊過他們的“影煞門”殘黨和其他一些隱藏勢力,也在暗中窺伺,蠢蠢欲動。
而在所有戰團的核心,那道被蕭宸一劍劈開、又勉強彌合的煞氣屏障裂縫處,一道凌厲無匹的劍光,正如同最鋒銳的鑽頭,以一往無前的氣勢,向着中心漩渦突進!
是蕭宸!
他只有一人(周顯和趙茗似乎被他留在了屏障外某處策應?),秋水劍光凝練到了極致,每一次揮斬都精準地撕裂前方涌來的煞氣凝形和暗中襲來的攻擊。他的臉色比進入石林前更加蒼白,眼神卻冰冷銳利得駭人,仿佛燃燒着某種幽暗的火焰。他前進的速度並不算最快,但每一步都穩如磐石,所有擋在路上的障礙——無論是煞氣所化的妖物,還是其他偷襲的修士——都在那無情的劍光下粉碎。
他距離中心漩渦,只有不到百丈了!
而漩渦中心,那枚陰元珠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幽暗的光芒如同心跳般搏動,散發出的陰煞之力讓周圍的空間都在扭曲。顯然,它即將徹底成型、現世!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按照她“看到”的上古信息,這陰元珠是那場災難污染的核心產物之一,蘊含着龐大而邪異的陰煞本源。蕭宸若得到它,固然能用於救治蘇清清,但也必然會被其中蘊藏的、源自上古災變的混亂與怨念進一步侵蝕……那或許就是他未來徹底墮入魔道、化身“深淵”的重要一步!
就在這時,幽藍晶體投射的畫面旁邊,又浮現出幾行淡淡的、由光暈凝聚的文字,並非此界文字,但林晚瞬間理解了其意:
【見證者,汝見‘種’之萌芽,亦見‘鑰’之所系。】
【深淵之息,依附於‘珠’,亦潛伏於‘魂’。淨化之機,系於‘異數’,亦系於‘抉擇’。】
【汝可引‘源’之力,暫鎮‘珠’之煞,斷‘種’之萌。然時空反噬,因果纏身,汝或將永困於此‘隙’,或魂飛魄散。】
【亦可靜觀其變,待‘種’萌發,‘鑰’顯其用,或另有變數。然災厄蔓延,恐難挽回。】
【抉擇,在汝一念。】
文字消散。
林晚僵立在原地,渾身冰涼。
抉擇?
用這幽藍晶體(上古宮殿淨化本源)的力量,暫時鎮壓陰元珠的煞氣,打斷蕭宸獲取它的過程,從而可能阻止他未來更深地滑向“深淵”?但代價是,她可能會因爲幹涉時空因果,被反噬之力徹底抹殺,或者永遠囚禁在這時間與空間的“間隙”裏?
還是……眼睜睜看着蕭宸拿到陰元珠,沿着既定的“劇情”走下去,等待那個虛無縹緲的“破局之鑰”在未來某個不確定的時刻發揮作用?但那樣,上古災變的污染會繼續蔓延,通過陰元珠影響更多的人,蕭宸也可能更快地變成那個毀天滅地的魔尊……
沒有一個是好選擇。
畫面中,蕭宸的劍光又前進了十丈。一道隱藏在煞氣中的陰雷在他身邊炸開,被他以護體劍罡硬抗下來,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但他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反而更加凌厲。
他離那顆幽暗搏動的陰元珠,越來越近。
林晚看着那畫面中熟悉又陌生的側臉,看着那雙冰冷執拗的眼眸。她想起他給自己鍛骨丹時的冷酷,想起他在迷霧澤救下自己時的莫測,想起他斬殺影煞門修士時的狠厲,也想起他將護身薄片丟給自己時的平淡,以及……最後被接引光芒吞噬時,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緊縮。
他等她的答案。
而她,等自己的抉擇。
幽藍晶體在她面前靜靜懸浮,內部的星雲緩緩旋轉,仿佛蘊含着無限的可能與……沉重的代價。
時間,仿佛在這個奇異的間隙裏被拉長了,又被外界畫面的緊張節奏狠狠壓縮。
林晚閉上了眼睛。
腦海裏,閃過原主“慕晚”被投入丹爐前的絕望眼神,閃過書中描繪的、未來那場席卷天下的魔災血海,也閃過這上古遺跡壁畫上,那些在煞氣中無助湮滅的平凡生靈……
然後,她猛地睜開眼。
眼底深處,恐懼尚未褪盡,卻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不是救世主,也改變不了所有人的命運。
但她至少,可以試着……改變一個開端。
或者,爲自己,搏一個不同的可能。
她伸出手,不再顫抖,緩緩地、堅定地,握向了那枚懸浮的幽藍晶體。
“我選……”她對着這片寂靜的光暈空間,也對着畫面中那個不斷前進的孤絕身影,輕聲說道,聲音帶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與力量。
“第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