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漣糯的劍術在嚴苛的教導下有了模樣。
那柄未開刃的短劍已被換成了一柄輕巧的銀劍,劍柄上刻着細密的蓮紋——是哪吒特意爲她煉制的。
他說這劍名爲“青漪”,取她蓮塘初生時微風拂過水面的意象。
“青漪……”漣糯撫摸着劍身,冰涼觸感下隱約有靈力流動,與她體內的蓮息共鳴,“謝謝。”
哪吒正擦拭着乾坤圈,聞言抬眸瞥她一眼:“劍名而已。練好你的劍,別辱沒了它。”
他說話總是這樣,明明是好意,偏要用冷淡的語氣包裹。漣糯卻漸漸能從那層外殼下,捕捉到他真正的意圖。就像此刻,他雖不看她,餘光卻始終留意着她握劍的姿勢。
她抿唇笑了笑,走到院中開始今日的練習。
基礎的刺、劈、撩、掛已練過無數遍,今日哪吒開始教她步法。
“劍隨步走,步隨心動。”他身形一晃,已站在她面前三步處,“看清楚。”
話音未落,他身形如風,腳下踏着玄妙方位,手中雖無劍,指尖卻帶出破空之聲。那步法看似簡單,實則內含乾坤,每一步都踩在天地靈氣的節點上,進退之間自有韻律。
漣糯凝神細看,卻覺眼花繚亂。
“太……太快了。”她喃喃道。
哪吒停下,挑眉看她:“戰場之上,敵人會因你看不清就放慢動作?”
漣糯咬了咬下唇,不吭聲了。
“再看一次。”哪吒這次放慢了速度,一步步拆解,“左三右七,進五退二,踏乾位,轉坤向。”
他耐心得出奇。這是漣糯近來的發現——哪吒對外人總是桀驁不馴,一言不合便可能動手,可在教她時,卻能一遍遍重復,哪怕她同一個錯誤犯上三四次,他也只是冷着臉糾正,從不真正發火。
或許是因爲,她是他的一部分。漣糯想。就像一個人不會對自己的手腳失去耐心。
這個認知讓她心中泛起一絲苦澀,卻又迅速被她壓下。無論如何,能留在他身邊,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收斂心神,跟着哪吒的步法練習。起初笨拙,時常踏錯方位,有幾次險些摔倒,都被哪吒用風火輪卷起的微風托住。
“專心。”他總這樣說,可伸出的手卻會在她站穩後,不着痕跡地在她肩上輕按一下,似是確認她無恙。
這日黃昏,漣糯終於將一套步法完整走下來。收勢時,她額發汗溼,氣息微亂,眼睛卻亮得驚人。
“如何?”她轉頭看向廊下的哪吒,眼中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哪吒正倚着廊柱剝蓮蓬,雲靄宮後有一池仙蓮,四季常開。他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剝開翠綠外殼,取出嫩白的蓮子,動作優雅得不像在做什麼粗活。
聞言,他抬眸看她,將一粒蓮子丟進口中,慢條斯理地嚼了,才道:“尚可。”
只是尚可。漣糯眼中的光黯淡了些。
“不過,”哪吒忽然補充,“比昨日有進益。”
就這一句,讓漣糯重新揚起嘴角。她知道,從哪吒口中說出“有進益”,已是難得的誇獎。
“明日可以學下一式了嗎?”她問。
哪吒將剝好的蓮子放在玉碟裏,走到她面前,將碟子遞給她:“吃完再說。”
漣糯接過,小口小口吃着。蓮子清甜,帶着雲靄宮獨有的蓮香。她吃東西時很安靜,睫毛低垂,腮幫微微鼓起,像只偷食的小獸。
哪吒看着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他還是一縷魂魄在蓮花中重塑時,曾聽太乙真人說過:蓮藕之身,七竅玲瓏,最易通靈。可也正因如此,情感會比常人更敏銳,也更脆弱。
那時他不以爲然。他哪吒三太子,生來便是反骨,剔骨還父、剜肉還母後更是斷了塵緣,何須什麼情感羈絆?
可如今看着眼前這個與自己氣息相通、容貌相似的少女,他心中那堵冰牆,不知何時已裂開細縫。
“哪吒?”漣糯吃完蓮子,見他出神,輕聲喚道。
哪吒回過神,對上她清澈的眼眸。他忽然有些不自在,移開視線,道:“明日教你御劍。”
“御劍?”漣糯眼睛一亮,“像你踩風火輪那樣?”
“風火輪是法寶,與御劍不同。”哪吒難得耐心解釋,“御劍是以氣馭劍,人劍合一。你靈力尚淺,先從低空開始。”
他說着,召出青漪劍,手指輕彈劍身。銀劍發出清越嗡鳴,懸浮在半空。
“上來。”
漣糯猶豫一瞬,小心踏上劍身。劍身狹窄,她搖搖晃晃,下意識抓住哪吒的衣袖。
“鬆手。”哪吒道,“御劍之時,信劍不信人。”
漣糯咬唇,慢慢鬆開手。劍身微微晃動,她慌忙運起靈力,按照哪吒平日的教導,將氣息沉入丹田,再緩緩導入劍中。
奇妙的感覺發生了——青漪劍仿佛成了她身體的延伸,每一分震顫都清晰感知。她心念微動,劍便緩緩向前飛去。
“很好。”哪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不知何時也踏上了劍,站在她身後,“保持氣息平穩,目視前方,莫要低頭。”
他的聲音很近,溫熱氣息拂過她耳畔。漣糯臉一熱,氣息頓時亂了,劍身猛地一晃。
“靜心。”哪吒的手虛扶在她腰側,並未真正觸碰,卻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定感,“御劍如馭己心,心亂則劍亂。”
漣糯深吸一口氣,重新凝聚精神。這一次,青漪劍平穩升起,載着兩人緩緩飛過雲靄宮的殿宇,向更高處飛去。
夕陽將雲海染成金紅,遠處仙山連綿,鶴影翩躚。這是漣糯化形後第一次俯瞰天宮景象,她睜大眼睛,幾乎忘了呼吸。
“好美……”她輕聲感嘆。
哪吒站在她身後,目光卻未看向景致,而是落在她身上。少女的青絲被高空的風吹起,拂過他臉頰,帶着淡淡的蓮香。她微微仰着頭,側臉在夕照下瑩潤如玉,眼中映着漫天霞光,純粹而明亮。
這一刻,哪吒忽然意識到,他塑造的這個生命,早已不再僅僅是他的一部分。
她有獨立的思緒,會因學會一招劍式而歡喜,會爲雲海美景驚嘆,也會在他受傷時流露出真切的擔憂。
這認知讓他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占有欲、保護欲,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惶恐。怕她翅膀硬了會飛走,怕這天地間唯一的羈絆,終有一天會斷。
“哪吒?”漣糯回頭看他,“你怎麼了?”
她察覺到他氣息的波動。這是蓮藕共感的能力,即使他不說,她也能隱約感知他的情緒。
“無事。”哪吒收斂心神,語氣恢復一貫的冷淡,“該回去了。明日繼續。”
他操控青漪劍調轉方向,飛回雲靄宮。落地時,漣糯腳下一軟,差點摔倒,被哪吒伸手扶住。
“多謝。”她站穩後,輕聲道謝。
哪吒鬆開手,指尖殘留着她手腕的溫度。他轉身往殿內走,走了幾步,忽然停住,回頭看她:“今日表現尚可。想要什麼獎賞?”
漣糯愣住。她從未想過向哪吒討要什麼。
見她遲疑,哪吒皺眉:“沒有便罷。”
“有!”漣糯急忙道,猶豫片刻,小聲說,“我想……看看你的傷。”
哪吒肩胛處的傷已好了大半,但偶爾運功過度時,仍會飄出零星蓮瓣。他不許任何人近身查看,連醫仙都被拒之門外。
此刻聽漣糯提起,他眸光一沉:“多事。”
“我只是擔心。”漣糯鼓起勇氣,走近幾步,“讓我看看,好不好?若真的好了,我便安心。”
她仰着臉,眼中滿是懇切。那樣純粹的目光,讓哪吒拒絕的話卡在喉間。
半晌,他嘖了一聲,轉身走進內室:“隨你。”
漣糯眼睛一亮,跟了進去。
內室陳設更簡單,只有一張雲床和一張書案。哪吒在床邊坐下,背對着她,解開衣帶。暗紅衣袍滑落,露出線條優美的背脊。
傷處在左肩胛。原本猙獰的裂口已愈合大半,只餘一道淺粉色的新肉,周圍肌膚瑩白如玉。此刻並無蓮瓣飄散,顯然恢復良好。
漣糯小心地靠近,手指虛懸在傷處上方,不敢觸碰:“還疼嗎?”
“早不疼了。”哪吒語氣平淡,“看夠了?”
“嗯。”漣糯收回手,卻忽然注意到他背上還有其他痕跡——幾道淺淺的舊傷,雖已愈合,仍能看出當初傷得極深。
她認得其中一道,是乾坤圈反噬留下的。那時她還只是蓮藕身,卻能清晰感知到他承受的痛苦。
“這些傷……”她喃喃道。
“舊傷而已。”哪吒拉上衣袍,轉身看她,“現在可安心了?”
漣糯點頭,又搖頭:“以後……能不能小心些?”
哪吒挑眉:“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我知道。”漣糯低下頭,聲音更輕,“可我……會難過。”
她話音落下,內室陷入寂靜。窗外傳來仙鶴清唳,襯得室內愈發安靜。
良久,哪吒伸手,在她發頂輕輕按了一下,動作有些生硬,卻帶着罕見的溫和。
“知道了。”他說。
只是三個字,漣糯卻覺得眼眶發熱。她知道這已是哪吒能給出的最大承諾——他不會保證不受傷害,但會將她的感受記在心裏。
這就夠了。
“去休息吧。”哪吒收回手,“明日卯時,院中等你。”
“是。”漣糯應下,轉身退出內室。
走到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哪吒已走到窗邊,負手望着窗外夜色,側臉在月光下俊美得不真實,卻也孤寂得讓人心疼。
這一刻,漣糯心中涌起一個強烈的念頭——
她要變強,強到足以與他並肩而立,強到能在他受傷時守護他,強到讓這天地間,無人再敢輕視雲靄宮的主人。
這個念頭如種子落地,在她心中生根發芽。
而窗邊的哪吒,在她離開後,抬手看着掌心,那裏似乎還殘留着她發絲的觸感。
他想起太乙真人曾說的另一句話:蓮藕之身,一旦動情,便是至深至切,生死相隨。
當時他只覺荒謬。情之一字,最是可笑,他哪吒不屑沾染。
可如今……
他望向窗外明月,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或許,這世間有些羈絆,並不如他想象中那般令人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