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夜色共飲
晚宴比許星瀾想象中更漫長,也更耗費心神。
她跟着陸既明見了不下二十撥人,從政界要員到商界大佬,從藝術名流到世家子弟。每個人都對她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好奇和禮貌,沒有人追問他們何時結婚、爲何之前沒有風聲——這個圈子裏的人精都懂得分寸,知道什麼該問,什麼該假裝不知道。
但許星瀾能感覺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審視的,猜測的,好奇的,羨慕的,甚至有些是帶着明顯敵意的——尤其是幾位年輕的名媛,看她的眼神裏有不甘,有嫉妒,還有一絲“憑什麼是她”的輕蔑。
陸既明始終保持着得體的姿態。他會爲她擋酒——盡管她只喝果汁;會在她與人交談時自然地將手搭在她腰後,一個看似親昵實則支撐的姿勢;會在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某個過於私密的問題時,巧妙地將話題接過去,三言兩語化解尷尬。
扮演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妻,他似乎駕輕就熟。許星瀾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曾經演練過,或者……有過類似的經驗?
十點半,晚宴進入自由交流階段。小提琴手換了一首舒緩的爵士樂,賓客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陸既明被幾位商界大佬圍住談事情,許星瀾終於得以喘息,端了杯鮮榨橙汁,悄悄溜到了露台。
會所的露台面向江面,寬敞開闊,擺着幾張白色的鐵藝桌椅。此刻人不多,只有兩對情侶在角落低聲私語,還有幾位男士在另一邊抽煙談生意。
江風帶着溼潤的涼意撲面而來,吹散了她臉頰因緊張和暖氣而泛起的燥熱。她靠在冰涼的鐵藝欄杆上,望着江對岸的燈火。這座城市在夜晚展現出與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燈火璀璨,倒映在江面上,像撒了一江的碎鑽。
禮服的單薄緞面擋不住深秋的夜風,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手臂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一件帶着體溫和熟悉氣息的西裝外套忽然披在了她肩上。
許星瀾轉頭,看見陸既明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露台。他脫了燕尾服外套,只穿着白襯衫、馬甲和西褲,領結鬆開了些,隨意地掛在脖子上。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嚴肅正式,多了幾分慵懶隨性,像卸下了一層鎧甲。
“謝謝。”她拉緊外套,上面還殘留着他的體溫和氣息——雪鬆混合着淡淡的威士忌酒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味,應該是剛才和別人交談時沾染的。
“累了?”陸既明站到她身邊,也望向江面。夜風吹起他額前散落的碎發,燈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有點。”許星瀾老實承認,不想再強撐,“這種場合,我不太習慣。每個人都在笑,但笑容底下好像藏着別的什麼。”
陸既明側頭看了她一眼,幾秒後,從路過侍者的托盤中拿了兩杯香檳,遞給她一杯:“喝一點,放鬆一下。”
許星瀾接過酒杯,沒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中細密上升的氣泡:“按協議,社交場合我有義務配合。你不用特意照顧我的感受。”
“協議是死的,人是活的。”陸既明抿了一口香檳,喉結輕輕滾動,“許星瀾,我們之間的合作,不需要你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如果你真的討厭這種場合,以後可以少參加,或者不參加。”
這話說得有些出乎意料。許星瀾側頭看他,江邊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讓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雙眼睛在夜色中依舊深邃明亮。
“你今天下午,”她忽然問,這個問題在心裏憋了很久,“在會議室留下我,真的只是爲了說禮服和耳釘的事?還有……讓我早點睡覺?”
陸既明轉動着手中的酒杯,香檳金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動,氣泡細細密密地上升、破裂。他沒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措辭。
“我想確認一件事。”他終於開口,聲音在夜色和江風中顯得格外清晰。
“什麼?”
“確認你聽到溫言璟那些話後,狀態有沒有受影響。”陸既明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專注而直接,“慶功宴那晚,你在露台外站了多久?全都聽見了?”
許星瀾身體一僵,手指收緊,指甲掐進掌心。她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
“……從‘星瀾啊,人如其名’開始,到‘少了點趣味’結束。”她低聲說,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字不落。”
陸既明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像是在同情或憐憫,更像是在觀察,在評估。幾秒後,他點點頭:“結果比我想象的好。你還能專注工作,還能熬夜改方案,還能站在這裏和我說話。”
許星瀾愣住:“你……關心這個?”
“當然。”陸既明說得理所當然,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你現在是我法律上的妻子,你的狀態直接影響我的權益。如果你因爲情傷一蹶不振,整天以淚洗面,會給我的社交形象帶來負面影響。合作夥伴會懷疑我的判斷力——連婚姻都處理不好的人,怎麼能管理好公司?”
又是權益,又是影響,又是社交形象。許星瀾心中那點微弱的暖意,瞬間冷卻成冰。她轉回頭,繼續望着江面,聲音有些發冷:“你放心,我不會。我從來不是那種會爲了一段感情要死要活的人。”
“我知道。”陸既明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靜,“七年前,你父親許建明的公司破產,家裏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房產被查封,債主上門。那時候你大二,一邊打三份工一邊完成學業,還拿到了建築系的全額獎學金和年度最佳設計獎。那樣的打擊都沒能讓你倒下,溫言璟幾句話,更不可能。”
許星瀾猛地轉頭看他,瞳孔微微收縮:“你怎麼知道這些?連我打幾份工、拿什麼獎學金都知道?”
這些細節,她連蘇曉都沒有完全告訴過。父親破產後,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家裏的窘境,所以拼命打工,拼命學習,用光鮮的成績單掩蓋背後的艱辛。溫言璟也只知道她父親公司出了問題,但從不知道她具體經歷了什麼。
陸既明沒有回答。他只是喝完了杯中的香檳,將空杯放在欄杆上,玻璃杯底與鐵藝碰撞發出清脆的輕響。
“許星瀾,”他忽然叫她的全名,聲音低沉,在江風中顯得有些飄忽,“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強大得多。所以,別讓任何人定義你的價值,包括溫言璟——”
他頓了頓,轉過頭看着她,眼中映着江對岸的燈火,像盛滿了星星:
“也包括我。”
江風吹過,揚起她鬢邊的碎發,鑽石耳釘在風中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芒。遠處有遊輪的汽笛聲傳來,悠長而寂寞,劃破夜晚的寧靜。
許星瀾握着酒杯,指尖冰涼,心裏卻有什麼東西在微微顫動,像被撥動的琴弦,餘音嫋嫋。
“陸既明,”她輕聲問,聲音幾乎被江風吹散,“你爲什麼要跟我籤那個協議?真的只是爲了……評估什麼‘投資價值’?一段三個月的契約婚姻,能給你帶來什麼實際的收益?”
這是她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以陸既明的身份和條件,他根本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獲得什麼。如果他需要女伴,大把的女人願意陪他演戲;如果他需要應付家族,找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聯姻更實際;如果他真的只是想要一段婚姻,也不會選她這個“不對付”的設計師。
陸既明沉默了很久。
久到許星瀾以爲他不會回答了,久到她開始後悔問出這個問題。
江風繼續吹着,對岸的燈火明明滅滅。露台上那兩對情侶已經離開了,抽煙的男士們也回到了室內,此刻偌大的露台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像兩個被遺忘在繁華邊緣的影子。
“有時候,”陸既明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幾乎被江風吹散,但許星瀾每個字都聽清了,“人生需要一些意外。一些計劃外的,不受控制的,甚至荒唐的意外。”
他轉過身,面對她。露台邊緣的燈光在他身後,讓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裏,表情模糊,只有那雙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按部就班的生活太久了,會讓人忘記心跳的感覺。”他繼續說,聲音平靜,但底下有什麼東西在流動,像冰層下的暗流,“每一個決策都經過精密計算,每一步都走在預設的軌道上,每一分每一秒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樣的生活,安全,但也乏味。”
許星瀾靜靜聽着,握緊了手中的酒杯。
“而你的出現,”陸既明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要把她看穿,“就是我人生裏,最計劃外的意外。最荒唐,最不受控制,也最……讓人心跳加速的意外。”
說完,他微微頷首,像是結束了這個話題:“該回去了。司機在等。”
他率先轉身走向宴會廳,背影在夜色中挺拔而孤寂,白襯衫的衣角被江風吹起,像一只隨時會飛走的鳥。
許星瀾站在原地,肩上還披着他的西裝外套,手中那杯香檳一口未動,已經徹底涼了。
江面倒映着兩岸的燈火,波光粼粼,像一場盛大而虛幻的夢境。
而她心裏,某個角落,那片被溫言璟定義爲“死水”的角落,忽然也跟着晃動起來,泛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風繼續吹。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