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靖王抵蘇那日,蘇州城下了今秋第一場寒雨。

雨水從清晨便淅淅瀝瀝,將織造府的青瓦白牆洗得發亮。沈知微站在沉香閣的廊下,看着雨絲如簾,心中卻無半分閒情逸致。

秋月從院外匆匆回來,裙擺溼了大半:“貴人,靖王殿下的儀仗已到城外,午時入城。”

“皇上那邊如何安排?”

“皇上傳旨,酉時在明德堂設宴,爲靖王接風。”秋月壓低聲音,“奴婢打聽到,宴席名單上有您,還有淑妃娘娘。樂舞……是蘇婉主奏。”

一切如皇帝所料。

沈知微轉身回屋:“更衣。要莊重,但不必太過華麗。”

她選了一身月白色宮裝,銀線繡着暗紋,發間只簪一支白玉步搖。妝容極淡,近乎素面。今日這場宴席,她不是主角,卻要做最敏銳的觀察者。

酉時初,雨勢漸小。沈知微由秋月扶着,往明德堂去。路上遇見淑妃,兩人互相見禮,一同前行。

淑妃今日氣色好了些,但眼底仍有掩不住的憂色。沈知微知她還在爲兄長之事擔憂,卻也無從安慰。貪墨案證據確鑿,皇帝能留她隨駕已是格外開恩。

明德堂燈火通明。兩人到時,皇帝與靖王已在上首對坐。

這是沈知微第一次見到靖王蕭景桓。他與皇帝有五分相似,但氣質截然不同——皇帝深沉如海,靖王卻溫潤如玉。他穿着寶藍色常服,玉冠束發,面含笑意,舉手投足間透着皇室宗親的雍容氣度。

若不是見過那些證據,沈知微幾乎要相信,這真是個閒散風流的王爺。

“臣妾參見皇上,見過靖王殿下。”兩人行禮。

蕭靖宸抬手:“平身。賜座。”

沈知微在左側下首坐下,淑妃在她上方。這個位置很好,能清楚看見靖王的表情,又不至於太過顯眼。

宴席開始。菜肴流水般呈上,都是江南特色:鬆鼠鱖魚、碧螺蝦仁、蟹粉獅子頭、蓴菜銀魚羹……精致得不像接風宴,倒像送行宴。

靖王舉杯:“皇兄政務繁忙,還特意爲臣弟設宴,臣弟惶恐。”

“你我兄弟,何必客氣。”蕭靖宸也舉杯,“這些年你在京中,朕在宮中,難得一聚。此番南巡,正好敘敘舊。”

兩人對飲,氣氛看似融洽。

酒過三巡,樂聲起。蘇婉抱着琵琶上場,依舊着月白衣裙,低眉順目。她今日彈的是《陽春白雪》,曲調清越,技藝精湛。

靖王聽得專注,指尖在膝上輕輕打着節拍。一曲終了,他撫掌贊嘆:“好曲,好技藝。這位樂師是……”

“教坊司的蘇婉。”蕭靖宸淡淡道,“蘇州人,琵琶彈得不錯。”

“確實不錯。”靖王目光落在蘇婉身上,“這般技藝,在教坊司可惜了。若在臣弟府上,定能調教成大家。”

沈知微心中一動。來了。

“殿下謬贊。”蘇婉低頭行禮,“奴婢技藝粗淺,不敢當。”

“不必謙虛。”靖王笑道,“本王對音律略知一二,你這琵琶,至少有十年功底。”

沈知微看向皇帝。蕭靖宸神色如常,但眼中閃過一絲銳光。

“說到音律,”蕭靖宸忽然道,“朕記得景桓你府上,也養着一班樂師?”

“是。”靖王點頭,“閒來無事,聽聽曲子,也算消遣。”

“可有擅長琵琶的?”

“有倒是有,但比這位蘇姑娘,還是差了些火候。”靖王說着,忽然問蘇婉,“蘇姑娘師從何人?”

蘇婉身子一僵:“奴婢……奴婢是自學。”

“自學能有這般造詣?”靖王似笑非笑,“蘇姑娘莫不是明月樓出來的?那裏可有不少琵琶大家。”

明月樓三字一出,席間氣氛驟變。

蘇婉臉色煞白,跪倒在地:“奴婢……奴婢……”

“景桓,”蕭靖宸開口,“你怎知明月樓有琵琶大家?”

靖王面不改色:“臣弟遊歷江南時,略有耳聞。怎麼,皇兄也聽說過?”

“朕不僅聽說過,還去過。”蕭靖宸放下酒杯,“前幾日查封明月樓,起獲了些有趣的東西。景桓,你可知道?”

靖王笑容微斂:“臣弟不知。”

“是麼?”蕭靖宸示意趙德全,“把東西拿上來。”

趙德全捧上一本賬簿,正是從明月樓密室取出的那本。蕭靖宸翻開,念道:“永昌三年九月,蕭景桓,購明月樓股份,銀三萬兩。景桓,這上面寫的,可是你?”

滿堂死寂。

靖王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他看着那本賬簿,良久,才緩緩道:“皇兄這是何意?”

“朕在問話。”蕭靖宸聲音平靜,卻透着威壓,“這賬簿上的記錄,是真是假?”

“若臣弟說,這是栽贓呢?”

“那朕再給你看樣東西。”蕭靖宸又取出一封信,正是秦先生給的那封靖王親筆信,“這封信,你可認得?”

靖王接過信,只看了一眼,臉色徹底沉下來:“這信……是僞造的。”

“哦?何以見得?”

“筆跡雖像,但細節不對。”靖王指着落款處的私印,“臣弟的私印,邊緣有一處極細微的缺口,這封信上的印,是完整的。”

沈知微心頭一跳。她仔細看去,確實,信上私印邊緣光滑,而靖王此刻從懷中取出的私印,邊緣確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缺口。

“皇兄若不信,可對比查驗。”靖王將私印呈上。

蕭靖宸接過,仔細比對,眉頭漸漸皺起。片刻,他看向沈知微:“瑾貴人,你來說說。”

沈知微起身行禮:“臣妾愚見,私印可仿,但細微特征難仿。若這信上的印真是完整的,那……確實可能是僞造。”

她說得謹慎。秦先生給的信可能是假的?那密賬呢?那些證據呢?

靖王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這位是……”

“瑾貴人,沈知微。”蕭靖宸道,“鎮國公之女。”

“原來是鎮國公的千金。”靖王微微一笑,“難怪見識不凡。”

這話說得客氣,但沈知微聽出了一絲寒意。靖王在警告她——鎮國公府,也在他的視線之內。

“皇上,”她轉向蕭靖宸,“賬簿與信,都來自明月樓。但若有人要栽贓,也可能將僞造之物放入密室。此事……還需詳查。”

她這是在給雙方台階。皇帝需要時間核實,靖王也需要喘息之機。

蕭靖宸沉默片刻,最終道:“瑾貴人所言有理。此事……容後再議。繼續奏樂。”

樂聲再起,但氣氛已完全不同。靖王依舊談笑風生,但眼神已冷。皇帝面沉如水,偶爾舉杯,卻不多言。

淑妃全程低着頭,幾乎沒動筷子。蘇婉抱着琵琶退到角落,臉色蒼白如紙。

宴席在詭異的氣氛中結束。散席時,靖王忽然道:“皇兄,臣弟有些私事,想與瑾貴人單獨說幾句,不知可否?”

蕭靖宸看了沈知微一眼:“去吧。別太久。”

“謝皇兄。”

沈知微跟着靖王走到堂外回廊。雨已停,檐角滴水聲聲,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瑾貴人,”靖王轉身,看着她,“你今日……爲何要幫本王說話?”

“臣妾不是幫殿下說話,只是陳述事實。”沈知微垂眸,“證據若有疑點,就當詳查,這是爲皇上分憂。”

“好一個爲皇上分憂。”靖王輕笑,“但你可知,你今日這番話,可能救了你的命?”

沈知微抬眼:“殿下何出此言?”

“因爲若本王今日被坐實罪名,”靖王走近一步,壓低聲音,“第一個要滅口的,就是你這個查案之人。”

夜風吹過,帶着雨後的寒意。沈知微看着靖王,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比皇帝更可怕——皇帝是明着的威嚴,而靖王是暗裏的毒。

“殿下若清白,何必擔心滅口?”

“清白?”靖王笑了,“這世上,有多少人真是清白的?瑾貴人,你入宮這些時日,手上就幹淨嗎?”

沈知微心頭一凜。

“中秋宮宴那場戲,你演得很好。”靖王繼續道,“但你以爲,貴妃倒台,你就安全了?錯了。這宮裏的敵人,從來不是明面上的那些。”

“殿下在威脅臣妾?”

“不,是提醒。”靖王看着她,“沈知微,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應該知道,有些事,查到底對誰都沒好處。不如……各退一步。”

“若臣妾不退呢?”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命退了。”靖王說完,轉身離去。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廊盡頭,秋月匆匆走來:“貴人,皇上傳您。”

回到明德堂時,宴席已撤,只剩皇帝一人坐在燈下。

“他說了什麼?”蕭靖宸問。

沈知微將靖王的話復述一遍,略去了最後的威脅。

蕭靖宸聽完,冷笑:“各退一步?他想得倒美。”

“皇上,那封信……”

“信是假的。”蕭靖宸道,“但賬簿是真的。秦先生給的密賬,朕已派人核對過,每一筆都確有其事。”

“那秦先生爲何要給假信?”

“或許……是想讓朕與靖王徹底反目。”蕭靖宸起身,“又或許,那封信本就是靖王自己僞造,用來反咬一口。”

沈知微愕然。若真是靖王自己僞造證據再揭穿,那這人的心機,就深得可怕了。

“那現在……”

“現在,戲才真正開始。”蕭靖宸走到她面前,“靖王以爲穩操勝券,卻不知,朕手裏還有一張牌。”

“什麼牌?”

“蘇婉。”蕭靖宸道,“朕已查明,她不僅是明月樓的歌伎,更是……靖王的外室。”

外室?沈知微想起蘇婉提起靖王時的反應,忽然明白了。

“所以她入宮,是靖王安排的?”

“是。”蕭靖宸點頭,“靖王想在後宮安插眼線,但妃嬪入選需查三代,風險太大。樂伎出身低微,審查不嚴,是最好的選擇。”

“那她爲何要幫我們?”

“因爲她弟弟在朕手裏。”蕭靖宸淡淡道,“三年前,靖王送她入宮時,將她弟弟扣爲人質。前日,朕的人已將她弟弟救出。”

原來如此。難怪蘇婉今日那般反應。她怕靖王,更怕弟弟出事。

“皇上要她做什麼?”

“明日,朕會再設宴。屆時,蘇婉會當衆指認靖王。”蕭靖宸看着她,“而你,要確保這場戲,演得精彩。”

沈知微心頭沉重。這是要將蘇婉逼上絕路。指認靖王後,無論成敗,她都活不成了。

“皇上,能否……”

“不能。”蕭靖宸打斷她,“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蘇婉的命,換江南百姓的安寧,換後宮枉死之人的公道,值。”

他說得冷酷,卻也是實話。這局棋走到現在,已沒有退路。每一步,都是鮮血鋪就。

“臣妾明白了。”沈知微低頭。

“回去休息吧。”蕭靖宸揮揮手,“明日,還有一場硬仗。”

沈知微行禮告退。走出明德堂時,她看見蘇婉站在廊下陰影處,抱着琵琶,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

“蘇姑娘。”她輕聲喚道。

蘇婉抬頭,眼中含淚:“貴人……奴婢……”

“你弟弟已經安全了。”沈知微道,“明日之後,我會求皇上,放你們姐弟離開。”

蘇婉跪下,磕了個頭:“謝貴人。奴婢……奴婢會做該做的事。”

沈知微扶起她,想說些什麼,卻終究無言。在這深宮之中,每個人都是棋子,區別只在於,是被動地任人擺布,還是主動地選擇怎麼走。

回到沉香閣,秋月已備好熱水。沈知微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打芭蕉,聲聲入耳。

她想起靖王的話:“這宮裏的敵人,從來不是明面上的那些。”

也想起皇帝的話:“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

更想起劉美人絕筆信上的那句:“我沒有瘋。”

是的,她沒有瘋。瘋的是這個吃人的世界,是這個將人命當棋子的制度。

沈知微閉上眼。明日,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

而她,已身在風暴中心,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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