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話李大夫沒明說,但陳家南聽懂了。
他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
“李大夫,那......那現在該怎麼辦?”他的聲音有些發幹。
“轉院!”李大夫語氣斬釘截鐵,“必須馬上轉到省城醫院去!那裏有更好的設備,更權威的專家,或許還有希望。不能再拖了,時間就是生命!”
“省城......”陳家南喃喃道。
那意味着高昂的費用,還有......他必須去面對的人。
“對,省城。你得盡快做決定,聯系那邊醫院,辦理轉院手續。我們這邊可以開轉診單,但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了。”李大夫看着他,眼神裏帶着同情和無奈。
陳家南渾渾噩噩地走出醫生辦公室,李大夫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裏盤旋。
走廊的牆壁白得刺眼,他靠在冰冷的牆上,閉了閉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恐慌和絕望。
不能倒,蘇琴還等着他。
他重新站直,走到病房門口。
臉上沉重的表情被他一點點抹去,換上了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這才推門進去。
蘇琴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家南,你來啦。”
“嗯。”陳家南走過去,自然地拿起床頭櫃上的臉盆和毛巾,“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你別擔心。”蘇琴輕聲說,目光溫柔地落在丈夫身上。
陳家南去水房打了熱水,擰了熱毛巾,動作輕柔地給蘇琴擦臉,擦手。
他的動作很仔細,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蘇琴安靜地享受着丈夫的照料,眼神裏滿是依賴。
擦洗完,陳家南又從帶來的飯盒裏倒出溫熱的米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
蘇琴沒什麼胃口,吃得很慢,但還是很努力地吞咽着。
“慢點吃,不着急。”陳家南的聲音低沉而溫和。
吃完粥,他又陪着她說話,聊廠裏的趣事,聊兒子星河在學校得了小紅花,絕口不提剛才醫生說的話。
蘇琴聽着,臉上漸漸有了一點血色,眼神也亮了些。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
陳家南看了看手表,幫蘇琴掖了掖被角,語氣盡量放得輕鬆,“蘇琴,廠裏接了一筆很急的單子,任務重,實在請不了假,明天可能過不來了。你自己在醫院,行嗎?”
蘇琴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反過來安慰他,“沒事,你去忙你的。我這兒有護士呢,能照顧好自己。你別總惦記着我,工作要緊。”
她的懂事讓陳家南心裏更是一陣酸楚。
他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嗯,那你好好休息,我後天一早就來。”
“好,路上小心。”蘇琴目送着他離開病房門,才輕輕咳了起來,趕緊用手帕捂住嘴,攤開時,上面又是一抹刺眼的紅。
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只是苦了她最愛的人。
陳家南走出醫院大門,夜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
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廠裏,而是徑直走向了長途汽車站。
最後一班開往省城的夜班車即將發車,他買了票,踏上了車廂。
汽車在夜色中顛簸前行,窗外是模糊的田野和遠山。
陳家南毫無睡意,眼睛望着窗外不斷後退的黑暗,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救蘇琴!
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她!
天蒙蒙亮時,汽車抵達了省城。
陳家南一刻不停地換乘公交車,位於城西、帶着小院的二層小洋樓。
這裏,曾是他的家。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是鐵門上的油漆有些剝落了。
他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最終,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虛掩的鐵門,走了進去。
他沒有進屋,而是在院子中央,面對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青石板地面冰涼堅硬,硌得膝蓋生疼。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院子裏很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着藏藍色呢子外套、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婦人走了出來,是她的母親顧淑慧。
幾年不見,母親眼角皺紋深了些,但氣質依舊優雅。
她看到跪在院子裏的兒子,先是震驚,隨即眼圈立刻就紅了。
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只是心疼地看着兒子消瘦憔悴的臉龐,重重嘆了口氣,轉身又回了屋裏。
不一會兒,屋裏傳出一聲暴怒的喝罵,中氣十足,“讓他滾!我們陳家沒有這樣的兒子!當初既然有骨氣走,現在還回來做什麼?!”
這是父親陳遠伯的聲音。
幾年過去,父親的怒火似乎絲毫未減。
陳家南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對父親的怒罵充耳不聞,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知道,這是他能救蘇琴唯一的希望,他不能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升高,炙烤着大地。
陳家南的膝蓋從疼痛變得麻木,汗水浸溼了他的襯衫後背,嘴唇也因爲幹渴而起皮。
但他依舊一動不動地跪着。
期間,顧淑慧偷偷出來看過兩次,給他端了杯水,卻被他搖頭拒絕了。
她抹着眼淚又回了屋,裏面隱約傳來她低聲勸解和父親固執的斥責聲。
直到後半夜,月上中天,院子裏一片清輝。
屋裏的爭吵聲似乎平息了。
房門再次打開,顧淑慧紅着眼睛走了出來,走到兒子身邊,聲音沙啞帶着哭腔,“家南,起來吧,進屋去。你爸......讓你進去說。”
陳家南的身體有些僵硬。
他用手撐着地,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起來,膝蓋傳來鑽心的疼。
他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跟着母親走進了客廳。
客廳裏擺設依舊,紅木家具擦得鋥亮。
父親穿着一身中山裝,背對着門口,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卻帶着一股僵硬的怒氣。
“爸。”陳家南嘶啞地開口。
陳遠伯猛地轉過身,臉上是積鬱已久的憤怒和失望,“你別叫我爸!我沒你這樣的兒子。爲了個女人,連爹娘都不要了,連前程都不要了!跑到那個小縣城窩着!你現在回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