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在一種極度不適的僵硬和窒息感中到來的。
沈絮瑤不知道自己最後是如何睡着的,或許是在眼淚流幹、精神徹底透支後的短暫昏迷。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依舊被李道鬆以一種絕對占有的姿勢禁錮在懷裏。
他的手臂沉沉地壓在她腰間,下巴抵着她的頭頂,溫熱平穩的呼吸拂過她的發絲。
而她,因爲一整夜不敢動彈,半邊身體已經麻木,脖頸和後背的肌肉酸疼得像是被拆開重組過。
更重要的是,那種被另一個人的體溫和氣息完全包裹、無處遁形的感覺,讓她從心底裏感到惡心和恐懼。
她就像一件被主人隨手攬在懷裏的玩偶,連呼吸的節奏都要被迫與他同步。
她小心翼翼地、極輕微地動了一下,試圖從他的手臂下挪開一點。
剛一動,頭頂就傳來他帶着睡意的、低啞的聲音:
“醒了?”
沈絮瑤的身體瞬間僵住,再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他箍着她的手臂收緊了半分,像是下意識地確認所有物是否還在原位。
“嗯。”她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幾不可聞的音節。
李道鬆似乎也醒了,但他沒有立刻鬆開她,反而將臉埋在她肩頸處,深深吸了口氣,鼻尖蹭過她敏感的皮膚。
這個過於親昵甚至帶着狎昵意味的動作,讓沈絮瑤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
“昨晚睡得好嗎?”他問,聲音依舊帶着剛醒的沙啞,語氣卻平淡得像在問天氣。
沈絮瑤無法回答。
好?被一個瘋子強行摟着,在恐懼和僵硬中熬過一夜,這能算“睡得好”?
好在李道鬆似乎也並不真的期待她的回答。
他鬆開了手臂,坐起身。
失去了他的體溫和壓制,沈絮瑤幾乎立刻彈開,蜷縮到地鋪的最邊緣,背對着他,大口喘着氣,仿佛剛從水下浮出。
身後傳來他起身、穿衣的窸窣聲。
然後是走向水池的腳步聲,擰開水龍頭,潑水洗臉。冰冷的水聲刺激着沈絮瑤的神經。
她慢慢坐起來,活動着僵硬的脖頸和肩膀。
手腕上,經過一夜,那刺癢感似乎減輕了些,但皮膚依舊緊繃,墨色的字跡清晰得刺眼。
她下意識地將袖口往下拉了拉,遮得更嚴實。
李道鬆洗完了臉,走回來,從儲物櫃裏拿出幹淨的衣服換上——
依舊是那種廉價的黑色T恤和長褲。
他換衣服時毫無避諱,背對着她,寬闊的肩背上那些疤痕在晨光中依舊猙獰。
沈絮瑤迅速移開視線,盯着地面。
他換好衣服,走到她面前,蹲下。沈絮瑤立刻繃緊了身體。
“手。”他簡短地命令。
沈絮瑤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了雙手,卷起袖口。
李道鬆仔細看了看紋身恢復的情況。
紅腫已經基本消退,只剩下皮膚愈合時特有的微紅和緊繃感,墨色完全穩定下來,深深嵌入了肌膚紋理。
“差不多了。”他下了結論,“藥膏可以不用了。”
他伸手,用指腹輕輕摸了摸“李”字的邊緣。
皮膚已經不再滾燙,但那異物的觸感依舊鮮明。沈絮瑤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記住這感覺。”李道鬆抬起頭,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不見底,“以後每次看到,每次碰到,都要想起來。”
沈絮瑤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
她當然會記住,這恥辱的印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她。
李道鬆站起身,沒再多說,轉身走出了房間。
門依舊沒鎖,但沈絮瑤知道,無形的疆界比任何鎖都牢固。
上午在死寂中度過。
看守送來了早餐,依舊是清粥和饅頭。
沈絮瑤食不知味地吃完,然後大部分時間都蜷在地鋪上,看着窗簾縫隙外一成不變的荒涼景色。
手腕的刺癢感在減輕,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層的、心理上的不適——
仿佛那三個字已經不僅僅是皮膚上的墨跡,而是開始向內生長,試圖侵蝕她的骨血。
中午時分,李道鬆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不大的、印着某個超市logo的塑料袋。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示意沈絮瑤過來。
沈絮瑤走過去。
李道鬆從袋子裏拿出幾樣東西:
一瓶包裝相對好些的潤膚乳,一支新的、看起來是女士用的洗面奶,還有……
一管口紅。
不是鮮豔的顏色,是那種很淡的、近乎裸色的豆沙紅。
“給你的。”李道鬆把東西推到她面前。
沈絮瑤愣住了,看着桌上那些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帶着一絲女性化氣息的物品。
潤膚乳和洗面奶她能理解,或許是看她皮膚幹燥。
可口紅?他給她口紅做什麼?
“不喜歡?”李道鬆挑眉,拿起那管口紅,旋開一點,露出膏體。“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塗這種顏色?”
他看着她,眼神裏有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像是回憶,又像是某種偏執的確認,“說顯得氣色好,又不會太誇張。”
沈絮瑤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是,她以前是喜歡這個色系。
可那是很久以前,和李道鬆還在一起的時候。
他居然記得?還特意買來?
這不是關心。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控制和覆蓋。
他要把陸子辰給她的一切痕跡——
那些昂貴的護膚品、精致的妝容、得體的衣物——
全部替換掉,用他挑選的、廉價的、但符合他記憶中“沈絮瑤”模樣的東西來取代。
他要抹殺這五年她所有的變化,強行把她拉回他認知裏的那個“阿瑤”。
“我……不用。”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拒絕。
“用。”李道鬆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把口紅放回桌上,“以後就用這些。”
“你櫃子裏那些,”他瞥了一眼儲物櫃,“用完就扔了。”
沈絮瑤的手指摳緊了桌沿。
她櫃子裏那些最基礎的護膚品,也是李道鬆之前讓人買的廉價貨,但此刻在他眼裏,似乎也成了需要被“替換”的、不夠“正確”的東西。
李道鬆不再看她,從塑料袋底層又拿出一個東西——
一個扁平的、書本大小的絲絨盒子,深藍色,看起來很舊,邊角有些磨損。
他將盒子放在桌上,打開。
裏面不是珠寶,而是一把鑰匙。
一把看起來很普通的、黃銅色的鑰匙,拴在一根褪了色的紅繩上。
鑰匙旁邊,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邊角泛黃的拍立得照片。
李道鬆拿起照片,展開。
照片很小,畫面也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是兩個人的合影。
背景是某個公園的櫻花樹,開得正好。
年輕許多的李道鬆穿着幹淨的白色襯衫,頭發比現在長些,臉上帶着一點青澀而張揚的笑容,手臂攬着一個女孩的肩膀。
女孩穿着淺藍色的連衣裙,長發披肩,對着鏡頭笑得很甜,眼睛彎成月牙——
那是十八歲時的沈絮瑤。
照片裏的陽光、櫻花、和年輕人毫無陰霾的笑容,與此刻這個陰暗房間裏的兩個人,形成了無比殘酷的對比。
沈絮瑤看着那張照片,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透不過氣來。
那是她刻意塵封、不敢觸碰的過往。
是她和他之間,曾經也擁有過的、真實存在過的、幹淨的好時光。
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他用來捆綁她、折磨她的工具。
李道鬆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照片上女孩的笑臉,然後,他將照片連帶着那把鑰匙,一起推到沈絮瑤面前。
“這個,也給你。”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照片,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拍的。”
“鑰匙……是我們以前租的那個小閣樓的。我出來前,讓人去收拾了一下,還留着。”
沈絮瑤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還留着那個破舊閣樓的鑰匙?
那個只有十幾平米、冬冷夏熱、卻承載了他們最初苦澀又甜蜜回憶的地方?
“爲什麼?”她問,聲音顫抖。
“爲什麼?”李道鬆重復了一遍,目光從照片移到她蒼白憔悴的臉上,眼神復雜,裏面翻滾着她看不懂的暗流,“讓你記住,你本來該是誰,本該在哪裏。”
他伸出手,不是碰照片,而是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微微顫抖的手。
他的手心溫熱幹燥,包裹住她冰涼的手指。
“阿瑤,”他低聲喚她,語氣裏帶着一種近乎嘆息的偏執,“外面那些光鮮亮麗,那些豪宅跑車,那些把你當公主捧着的男人……都是假的,是錯的。那不是我認識的阿瑤。”
他的手指收緊,力道不大,卻讓她無法掙脫。
“真正的你,在這裏。”他點了點那張舊照片,又指了指這把舊鑰匙,最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落在她手腕被袖子遮住的位置:
“在我這裏。穿着最簡單的衣服,用着最普通的東西,守着我們的老地方,等着我回來。”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毒液,緩慢地注入她的血管。
他在用回憶,用他們曾經共有的、貧窮卻真實的過去,作爲武器,來否定她後來憑自己努力,或者說,在陸子辰幫助下,獲得的一切。
來證明她現在所受的一切苦難和囚禁,都是“回歸正軌”,都是“理所應當”。
“不……”沈絮瑤搖着頭,想要抽回手,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不是這樣的……李道鬆,我們都變了,回不去了……”
“回得去。”李道鬆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而冰冷,“必須回去。我會幫你,一點一點,把那些不該有的東西,都剝掉。包括你心裏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他鬆開她的手,將絲絨盒子蓋上,連同那管口紅、潤膚乳一起,推到她面前。
“收好。從今天起,用我給你的東西,想我們以前的事。”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陰影將她完全籠罩,“這才是你該過的日子,阿瑤。認清現實。”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走了出去。
門關上,留下沈絮瑤一個人,對着桌上那幾樣東西發怔。
舊照片上青春明媚的笑容,仿佛在無聲地嘲諷着此刻的狼狽和絕望。
那把冰涼的舊鑰匙,像一把打開記憶地獄之門的工具。
而那管口紅和護膚品,則是他用來塗抹掉她“錯誤”五年、重新繪制他心中藍圖的顏料。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那張拍立得照片。
紙質已經有些脆了,色彩也黯淡了許多。
指尖拂過照片上自己無憂無慮的笑臉,再對比此刻鏡中蒼白憔悴、眼神驚惶的女人,巨大的荒謬感和悲哀幾乎將她淹沒。
李道鬆不僅要囚禁她的現在,還要篡改她的過去,定義她的未來。
他用疼痛刻下烙印,用恐懼劃定疆界,用扭曲的“溫柔”進行滲透,現在,又開始用“回憶”和“替換”來改造她的認知和習慣。
他要的,不是一個簡單的俘虜。
他要的是一個完全按照他意願重塑的、只屬於他的“沈絮瑤”。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又陰沉了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荒涼的廠區。
沈絮瑤握緊了那張舊照片,冰涼的鑰匙硌着掌心。
替換的,不僅僅是桌上的幾樣物品。
是他試圖,將她整個人生,都替換成他想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