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在趙家的第二個春天,院裏的老棗樹發了新芽,嫩黃的芽苞在春風中微微顫動。可她的心裏,卻還殘留着去歲的寒意,像牆角背陰處未化的積雪,硬邦邦地硌在胸口。
這天晌午,日頭暖洋洋地照進院子,李貴蘭從箱底翻出幾塊攢了許久的碎布頭,說要給孩子們做新鞋。春杏蹲在旁邊看,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畫着圈,一圈又一圈,像戲台上旦角走場的步法。
"杏兒,來比量比量腳。"李貴蘭拿着麻繩,朝她招手,臉上的笑容比春光還暖。
春杏磨蹭着過去,任由李貴蘭在她腳上比劃。麻繩纏在腳踝上,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小時候娘親給她量腳做繡花鞋的情景。那時候,娘總會哼着《牡丹亭》裏的段子,手指輕柔得像春風,量完還要在她腳心撓一下,逗得她咯咯直笑。
"好了。"李貴蘭記下尺寸,又喚曉霞,"霞兒,該你了。"
曉霞蹦跳着過來,熟稔地把腳一伸,小嘴叭叭地說:"娘,我要紅鞋面!要繡花的那種!"
"就知道你要紅的。"李貴蘭笑着戳她額頭,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杏兒,你要啥顏色的?"
春杏張了張嘴,還沒出聲,曉雷就搶着說:"我知道!杏兒姐也要紅的!她最喜歡紅色!她那件棉襖就是紅的!"
這話像根小刺,輕輕扎在春杏心上。是啊,她最喜歡紅色,因爲那件紅棉襖是娘親手做的,一針一線都縫着娘的溫度。可現在,連最喜歡的顏色都成了別人眼中的"都知道",仿佛她的一切都可以被輕易看穿。
晚飯時,趙大禾帶回一包麥芽糖,用油紙包着,散發着甜香。孩子們一擁而上,春杏卻站在原地沒動,只是靜靜地看着。
"杏兒,你的。"趙大禾特意挑了大的一塊遞過來,糖塊在夕陽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糖很甜,黏黏地粘在牙齒上。可春杏吃着吃着,眼淚就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這塊糖太像父親常買的那種了,連包糖的油紙都似曾相識——也是這般泛着油光,折角處總是破個口子。
"怎麼了?"李貴蘭關切地問,伸手要摸她的額頭。
"沒、沒什麼。"春杏慌忙偏頭躲開,用袖子狠狠擦淚,"糖太甜了,齁着嗓子了。"
夜裏,她夢見父親帶着甑糕回來找她,油紙包冒着熱氣,父親的笑容比陽光還暖。可當她撲過去時,父親卻變成了趙大禾的臉,手裏拿着的也不是甑糕,而是那塊月白色的布。她驚醒了,枕頭上溼了一片,窗外月色正明。
第二天是公社趕集的日子,趙大禾說要帶孩子們去扯布做新衣裳。曉霞興奮得一大早就開始梳頭,對着破鏡子照了又照;曉雷把唯一的解放鞋擦了又擦,鞋帶系得整整齊齊。
"杏兒,快點兒!爹在門口等着呢!"曉霞在院裏喊,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鳥鳴。
春杏磨蹭着最後出來。路過村口的老戲台時,她放慢了腳步。戲台空蕩蕩的,台板裂了幾道縫,縫隙裏長出嫩綠的草芽。只有幾只麻雀在台上跳來跳去,啾啾地叫着。
"看啥呢?"曉霞拽她衣袖,"快走啊,去晚了好看的花布就讓人挑完了。王嬸說今天有新到的的確良,可漂亮了!"
供銷社裏人頭攢動,空氣裏混雜着布匹的漿味和汗味。李貴蘭給曉霞挑了塊紅底白花的布,給曉雷選了藏藍色的。輪到春杏時,她在花花綠綠的布匹前站了許久,最後指着一塊月白色的布:"我要這個。"
"這顏色太素了。"李貴蘭抖開布匹比劃着,"小姑娘家,穿鮮亮點多好。你看這塊粉底黃花的,多襯你。"
"我就喜歡這個。"春杏固執地重復,手指緊緊攥着衣角。
最後她還是得到了那塊月白色的布。抱着布往回走時,曉霞湊過來小聲說:"我知道,你娘唱戲時穿這個顏色的衣裳對不對?唱《白蛇傳》的時候?"
春杏猛地停住腳步,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臉色瞬間白了。
"你咋知道?"
"你晚上說夢話,"曉霞得意地說,完全沒注意到春杏的神色,"老是喊'娘,水袖掉了',還有'這段西皮流水不該這麼唱'。"
春杏的臉更白了,嘴唇微微發抖。原來她連做夢都在泄露心底的秘密,那些她以爲深藏的記憶,竟在睡夢中一字不落地流淌出來。
從那天起,她開始刻意地學着曉霞的樣子說話、走路,甚至吃飯時也學着曉霞吧唧嘴。可越是模仿,越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戲子,在別人的戲台上唱着不屬於自己的詞,每一個動作都透着生硬。
有一天放學,她聽見曉雷跟鄰居孩子吹牛:"我姐可能幹了,會唱戲還會認字!寫的字跟書上印的一樣!"
那孩子撇嘴:"唱戲有啥用?我娘說那是封建糟粕,是毒草。認字多有啥用,能當飯吃?"
春杏躲在牆後,指甲深深掐進手心,留下幾道紅痕。原來在別人眼裏,爹娘嘔心瀝血教她的本事竟是"糟粕",是"毒草"。那些她視若珍寶的戲文、那些娘親手把手教的身段,在別人口中竟如此不堪。
谷雨前後,趙大禾的妹妹帶着孩子來串門。那孩子看見春杏疊放在炕頭的紅棉襖,伸手就要摸:"這衣裳真好看,上面還繡着花呢。"
"別碰!"春杏猛地後退,把棉襖緊緊抱在懷裏,動作快得帶倒了凳子。
屋裏一下子安靜了。姑媽的表情有些尷尬,李貴蘭連忙打圓場:"這孩子,一件舊衣裳也當寶貝。來,姑媽給你帶了好吃的。"
"不是舊衣裳!"春杏脫口而出,聲音尖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是我娘做的!我娘一針一線繡的花!"
說完她就後悔了。在趙家人面前提親娘,就像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她看見李貴蘭的眼神黯了一下,雖然很快又恢復了笑容,但那瞬間的失落像根針,扎在春杏心上。
那天晚上,李貴蘭還是像往常一樣給她掖被角,哼着哄睡的小調。可春杏分明感覺到,那歌聲裏多了些小心翼翼,少了些從前的自然。就連拍在她背上的手,也輕得像是怕碰碎什麼。
夜深了,春杏悄悄爬起,從箱底翻出紅棉襖,把臉埋在上面。布料已經有些發硬,卻還殘留着記憶中的味道——是娘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氣,混着戲班裏胭脂水粉的味道。
"娘,"她對着棉襖小聲說,眼淚無聲地浸溼了布料,"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
月光從窗櫺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影子微微晃動,像戲台上孤獨的身段,水袖輕揚,卻無人喝彩。
她知道趙家人待她好,可那種好,總是隔着一層看不見的紗。就像她學着做趙家的女兒,卻總也學不會把"爹娘"叫得如同曉霞那般自然,每個字都帶着滾燙的溫度。
這層薄薄的隔閡,像春天裏最後一塊冰,看似透明,卻冷得刺骨。不知要到什麼時候,陽光才能真正把它融化,讓溫暖毫無阻礙地流淌進心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