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走回去。
回到那個能暫時稱之爲“家”的地方。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個道理,他上輩子就懂。
道具欄,是他最大的本錢。
日子,得像石頭一樣,往下沉,往實裏過。
低調,才是活路的根本。
想通了這一點,左青的腳步,更快了。
霧氣,再也攔不住他。
……
遠遠的,他看見了那座木楞房。
屋頂的煙囪,正冒着一縷細細的,灰白的煙。
像一根線,縫合着這片破碎的天地。
這個位置選址選的很好,沒有多少山風。
那是人間的煙火氣。
左青的眼眶,又有些發酸。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濃鬱的肉香,混着柴火的味道,撲面而來。
丁猛叔,還沒回來。
屋裏,只有丁嬸和那個流着鼻涕的小娃娃。
丁嬸正坐在灶膛前,往裏添着柴火。
火光映着她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
笑了笑。
左青點點頭。
“嬸,我回來了。”
那個小娃娃,躲在丁嬸身後,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左青的心,忽然就軟了。
他心念一動。
一塊竹籤掛着的糖,憑空出現在他手心。
他蹲下身,朝着那孩子招了招手。
“過來。”
孩子怯生生的,不敢動。
丁嬸拍了拍他的屁股。
“去吧,你小叔給的。”
孩子這才挪着小步子,蹭了過來。
當那竹籤,放進他髒兮兮的小手裏時。
他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像是黑夜裏,被點燃的兩顆星星。
他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一股從許久未有過的甜,瞬間在他嘴裏炸開。
孩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清脆得像雪域融化的山泉。
沖散了這屋裏所有的黑暗和苦寒。
丁嬸看着,也跟着笑了,眼角堆滿了褶子。
“你這孩子,哪來這麼金貴的東西,快收起來。”
左青風沒說話。
掏出另外兩個“嬸,這是給你和丁叔的。”
“日子這麼苦,總得有點甜頭。”
“就當是,盼着來年的春天。”
丁嬸愣住了。
她看着左青放在灶台那裏的糖球,看着那晶瑩剔透的光。
仿佛看到的,不是糖。
是春暖,是花開。
她小心翼翼地,把糖球收起來。
隨後,左青風走出去敲響了白鳳霞的房門,把一個布包放在了門口。
......
天,徹底黑了。
外面的風,像狼一樣嚎着,但始終吃不到這裏。
木門,被猛地推開。
一股寒氣,卷着雪粒子,灌了進來。
丁猛回來了。
他身上落滿了雪,眉毛胡子上,都結了白霜。
手裏,空空的。
他把弓和箭囊往牆上一掛,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娘的!”
丁猛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臉上全是懊惱。
“就差那麼一點。”
“那畜生的頭都快湊到我箭簇上了,就那麼一擦,偏了!”
他婆娘沒說話。
只是默默地走過去,幫他拍掉身上的雪。
又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
她看着他,聽着他罵罵咧咧的抱怨。
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嘴角,依舊笑着。
眼裏沒有惋惜,有的,全是心疼。
和一種,左青風看不懂,卻無比羨慕的自豪。
仿佛她的男人,不是錯失了獵物。
而是剛剛,屠了一頭熊瞎子回來。
......
夜,深了。
人,卻醒了。
不是被風聲吵醒的。
也不是被凍醒的。
是光。
屋外有光。
那光,是橘色的,跳動的。
隔着窗子的縫隙,像一團火球,鑽進了左青的眼睛裏。
緊接着,是壓抑的,焦急的腳步聲。
還有孩子,斷斷續續的,貓一樣的嗚咽。
左青猛地坐了起來。
他推開門。
明月高懸,圓的像個玉盤。
雪地,白得像一面鏡子,映着清冷的光。
院子裏,丁猛高大的身影,正往身上披着一件破舊的獸皮。
他婆娘,懷裏緊緊抱着一個更小的獸皮卷。
獸皮裏,是一個小小的,滾燙的身影。
看到吵醒了左青,丁猛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
“孩子忽然渾身發熱,燙得嚇人,應該是得了熱病。”
“你歇着,我帶他去鎮上,找郎中抓點藥。”
他的聲音,在寒風裏,又低又啞。
話是這麼說,但自家孩子什麼情況,自己最清楚。
今晚,怕是麻煩了。
左青的目光,掃過旁邊那間漆黑的屋子。
李福,沒醒。
他心裏定了定,壓低了聲音。
“丁叔,不用去了。”
“把孩子抱到我屋裏來。”
“我有藥。”
“京城裏帶出來的,名醫弄的。專治傷風咳嗽,也治熱病。”
這話,像一顆石頭,砸進了夫妻倆的心湖裏。
丁猛和他婆娘,身子猛地一震。
對啊。
這個半大的孩子,一個人,能從那樣的死人堆裏走到這裏。
身上,怎麼可能沒點保命的壓箱底的東西。
可他們不敢。
他們見過太多的押送差役,前幾年還從這裏路過,高高興興地和自己喝酒。
可往後的日子,就再也見不到了。
不用動腦,都明白。
那些東西,是每個人最後的配額。
是用命去換的。
用完了,命,也就沒了。
若是爲了自家的娃,把這孩子的命給用了……
這天大的恩情,他們還不起。
這天大的罪過,他們也背不起。
丁猛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用,不用!”
“你留着自己用,這孩子皮實,這個冬天,都三四回了,每次熬點草藥,扛一扛就過去了!”
左青怕吵醒李福。
他手裏的藥,沒法解釋。
有些事,越少人知道,活得越久。
他不再廢話,一步上前,直接從丁猛婆娘的手裏,接過了那個滾燙的小身子。
孩子的臉,燒得像一塊烙鐵,還出現了龜裂。
喉嚨裏,是嘶嘶的喘氣聲。
左青風暗叫一聲不好,這怕是得燒起肺炎。
還好,被自己聽到了,不然那就麻煩了。
“丁叔,你就聽我的吧!”
“李叔說了,再往前走,都是村鎮,不用露宿荒山,我用不着了。”
他找了個讓對方心安的借口。
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轉身就把孩子抱進了自己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