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後武明瓔的震怒,如同無形的雷霆,雖未直接劈向白鷺書院,但帶來的震顫卻清晰可感。
數日之內,先是律陰司指揮使被急召入宮,出來時面色慘白如紙,回到衙門便召集所有司律以上官員,閉門密議至深夜。隨即,闋陽司在京城各處的巡查驟然加強,尤其對邸店、車馬行、當鋪等可能涉及人員往來、物品流通的場所,查問得格外細致。市井間關於崔、薛二案的流言,在官府的刻意引導與壓制下,詭異地沉寂下去,卻又在更深的暗處發酵。
緊接着,一道措辭嚴厲、蓋着鳳印的中旨發至白鷺書院。旨意中,聖後痛心於朝廷命官接連遇害,賊人猖獗,國法難容,責令相關有司竭力緝凶,以安朝野。同時,爲“砥礪英才,學以致用”,特諭書院山長,以此“無頭公案”爲引,命書院內所有甲等、乙等生徒(即高年級及表現優異者),各擬一份“察奸緝凶、靖安京畿”之策論,限十日內呈交。山長需會同朝中刑部、大理寺、闋陽司有司官員共同評閱,優異者不僅可得書院褒獎,其策論更將直呈御覽,以爲參詳。
這道旨意,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瞬間在白鷺書院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勳貴子弟們反應各異。有人躍躍欲試,視此爲難得的表現機會,若能得聖後青眼,無異於仕途捷徑;有人面露憂色,深知此案水深,牽涉極廣,輕易涉足恐惹禍上身;更有人暗自冷笑,覺得這不過是聖後安撫人心、敲打朝臣的又一種手段,所謂策論,不過走個過場。
但無論如何,旨意已下,無人敢怠慢。一時間,書院各處,生徒們或聚首議論,或埋頭苦思,或四處打探消息,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聽濤閣,更是成了情報與思路交匯的熱點。生徒們蜂擁而至,翻閱律法典籍,查找古今案例,尤其是關於刺客、江湖組織、奇案偵破之類的記載。閣內比往常喧鬧了許多,嚴博士的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難看,屢次出聲維持秩序,效果卻甚微。
洛舟在灑掃時,耳朵裏灌滿了各種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
“……依我看,此案關鍵在於那‘無字帖’與‘朱痕’印記,此乃凶徒故意留下之標識,必有深意,或爲江湖某種殺手組織之信物,當從此處深挖……”
“非也!江湖殺手,求財而已,何以專挑朝廷命官下手?且手段如此酷烈,不留活口,更像是有組織、有預謀之政治清洗!當細查崔、薛二人生前奏章、言論,觸及何人利益……”
“闋陽司、律陰司皆非無能之輩,月餘未破,恐非尋常凶犯。是否……內部有人掣肘,或凶徒在朝中另有奧援?”
“慎言!此等妄測,豈可形諸筆墨?策論當以穩妥爲主,多提加強巡防、懸賞緝拿、厘清京城戶籍等老成之見即可……”
洛舟默默聽着,手中撣子拂過書架,不留痕跡。這些勳貴子弟,不乏敏銳者,已隱隱觸及要害,但大多仍停留在猜測與穩妥自保的層面。
他注意到,鄭允這幾日異常活躍。他不僅自己頻繁出入聽濤閣,調閱各類卷宗,更時常與他那小團體的人聚在閣內僻靜處,低聲商議。他臉上的笑容比往日更盛,眼神卻更加銳利,仿佛對此事志在必得。
而周驍,則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耗在了演武場和聽濤閣的兵書地理區域。他查閱的案件資料,也多與邊鎮軍紀、稽查奸細有關。有幾次,洛舟路過他身邊,聽到他低聲自語:“……若是軍中細作,行刺後如何隱匿?京城水道、坊市布局……或可利用……”他似乎並未將此事僅僅視爲一次策論,而是真正在思考緝凶的可行之法,甚至隱隱結合了軍事思維。
洛舟心中暗動。周驍的思路,或許更接近實戰,但也更容易觸及某些敏感神經。
這一日,午時剛過,嚴博士照例離開聽濤閣前往明理堂。五樓看守的老雜役果然靠在樓梯口的椅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盹。
時機稍縱即逝。
洛舟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他借口去後院打水清洗抹布,悄悄繞到聽濤閣側面,那裏有一道專供雜役搬運雜物上下的狹窄木梯,可直通四樓庫房,再從庫房另一側的小門,便能進入五樓走廊。
他動作輕捷,如同狸貓,快速登上木梯。木梯吱呀作響,在寂靜的午後格外清晰,每一聲都讓他心跳加速。好在並無旁人。
進入四樓庫房,裏面堆滿了淘汰的舊家具和雜物,灰塵味濃重。他穿過雜物縫隙,找到那扇隱蔽的小門,輕輕推開一條縫。
五樓走廊空無一人,光線比樓下昏暗,只有盡頭珍本閣的門鎖在陰影中泛着幽光。空氣裏彌漫着更陳舊的書卷氣息,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檀香混合着鐵鏽的奇異味道。
洛舟屏住呼吸,按照手札中簡圖的記憶,朝着珍本閣隔壁那個小儲藏室方向摸去。儲藏室的門沒有上鎖,只虛掩着,裏面堆着些破損的畫缸、空畫軸、以及一些顯然已被遺忘的雜物。
他閃身進去,輕輕帶上門。室內光線更暗,只有高窗透入幾縷微光。他迅速掃視,房間不大,靠牆有幾個積滿灰塵的舊木架,地上散落着一些廢紙。
他的目光落在牆角一個不起眼的、半人高的舊瓷瓶上。瓷瓶肚大口小,釉色暗淡,瓶身有裂紋,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手札示意圖上的那個“叉”,標注的位置,似乎就在這個方向。
洛舟走到瓷瓶前,蹲下身,仔細打量。瓶身很髒,底部積着厚厚的灰。他伸出手指,沿着瓶身與地面的縫隙摸索。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個微小的凸起,不是瓷器的瑕疵,更像是一個故意燒制或後嵌入的……小鈕。
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括彈動聲,從瓷瓶內部傳來。緊接着,瓷瓶靠近牆根的那一側底部,竟然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暗格!
洛舟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他湊近暗格,裏面空間狹小,只放着一件東西。
不是金銀,不是珠寶,也不是書信。
是一枚令牌。
令牌約兩指寬,三寸長,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涼,材質似鐵非鐵,似石非石,呈暗沉的青黑色。令牌正面,浮雕着極其繁復精細的圖案:層疊的樓閣,穿插着齒輪、機簧、雲紋,最中心則是一個被蓮花環繞的、緊閉的“眼”。背面,則用古老的篆體,刻着兩個字——
“玲瓏”。
令牌邊緣,有一道淺淺的、新鮮的劃痕,像是被什麼利器剛剛刮擦過。
洛舟握着這枚冰涼沉重的令牌,指尖都在發顫。玲瓏局的令牌!竟然真的藏在白鷺書院聽濤閣五樓的一個暗格裏!那位“餘”發現並記錄了下來,而自己,循着他的線索,找到了!
這令牌爲何在此?是誰藏的?與近日的“朱痕”案有無關聯?那道新鮮劃痕又是怎麼回事?
無數疑問瞬間涌上心頭。但此地不宜久留。
洛舟迅速將令牌揣入懷中最貼身處,又將暗格復原,瓷瓶推回原處,仔細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跡。然後,他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儲藏室,沿着原路返回。
整個過程中,他的後背都被冷汗浸透。直到重新踏上一樓熟悉的地面,混入其他灑掃雜役中,他才感覺那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髒,稍稍回落。
懷裏的令牌沉甸甸的,像一個燒紅的秘密,熨燙着他的胸口。
就在他強作鎮定,繼續擦拭書架時,一陣腳步聲和談話聲從門口傳來。
是鄭允,還有他身邊的兩個跟班。鄭允臉上帶着慣有的、恰到好處的笑容,正與一人並肩而行,低聲交談着。
而與他並肩的那人,讓洛舟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深灰色書院雜役短衫,身形比尋常雜役略高挑些,低着頭,手裏捧着一摞剛被生徒們翻亂、需要重新歸類的書籍。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顯得木訥而順從。
但洛舟絕不會認錯那雙眼睛——墨藍色,沉靜如冰封深潭,偶爾抬起時,目光掃過周圍,帶着一種審視獵場般的漠然。
雖然換了裝束,收斂了氣息,但那獨特的身形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是紅酥手!
她竟然真的潛入了白鷺書院,而且,就在聽濤閣內,僞裝成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負責書籍歸類的低等雜役!此刻,她正與鄭允——這個對奇技淫巧表現出異常興趣的禮部侍郎之子——並肩而行,低聲說着什麼!
鄭允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似乎對紅酥手僞裝的雜役說了句什麼,還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舉止自然,仿佛只是主顧對下人的隨意吩咐。然後,他便帶着跟班,朝存放“匠作雜錄”的區域走去。
紅酥手則捧着書,朝着與洛舟相反的方向,默默走向一排書架,開始將書籍歸位。她的動作不緊不慢,與真正的雜役無異,但洛舟能感覺到,她經過自己身邊時,那墨藍色的眼角的餘光,似乎極其短暫地、幾乎無法察覺地,朝着自己剛才下來的那個樓梯口方向,瞥了一眼。
只是一瞥,快如閃電,隨即恢復木然。
但洛舟的心,卻瞬間沉到了谷底。
她看見了?還是只是巧合?
她僞裝在此,目的爲何?觀察書院動態?接近特定目標,比如鄭允?還是……她也察覺到了聽濤閣,尤其是五樓的秘密,正在暗中調查?
自己剛才的行動,是否已經落入了她的眼中?
懷裏的“玲瓏令”變得更加滾燙,也變得更加危險。
洛舟強迫自己低下頭,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抹布和書架上,但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白鷺書院的策論風波未平,而他,卻在無意中,摸到了一塊更致命、也更誘人的拼圖。同時,最危險的獵手,也已經悄然入場,潛伏在側。
接下來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