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陳家坳的規矩,比人命還要沉。
父親在電話裏只說爺爺去了,要我立刻回來守靈。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悲喜,就像在說家裏的老牛終於不用再吃草料。
我連夜趕回去。到家時已是子夜時分。
遠遠地就看見老宅燈火通明,但詭異的是,所有燈光都蒙着一層厚厚的紅紙,把整個宅子映得像浸泡在血水裏。院門外已經掛起白燈籠,可燈籠上寫的不是尋常的“奠”字,而是一個扭曲的黑色圖案——像是幾只手在撕扯着什麼。
二叔站在門口,穿着一身漿洗得發硬的白麻衣。他手裏提着一個老式煤油燈,火苗綠幽幽的。
“回來了。”他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確認什麼,“路上沒遇到什麼吧?”
“沒有。”我說。
他點點頭,側身讓我進門。門檻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根手臂粗細的桃木樁,深深釘進地裏。我跨過去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香灰味兒。
院子正中擺着棺材。黑漆漆的槐木,厚重得不像這個年代的工藝。棺蓋還沒有合上,但用七根粗大的棺材釘斜斜釘在邊上,釘入的位置滲出發黑如血的液體。
棺材前沒有供桌,只有一口倒扣的鐵鍋。鍋底朝上,上面擺着一碗生米,插着三炷香。香已經燒了一半,煙筆直地向上飄,在紅燈光裏像三條細瘦的灰蛇。
父親從堂屋走出來。他也穿着一身麻衣,但腰間系着一根草繩。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雜,然後遞給我一套同樣的麻衣。
“穿上。三天三夜,不能脫。”
“爺爺怎麼突然……”
“別問。”父親打斷我,“記住規矩,記牢了,一條都不能犯。”
他拉着我到棺材側面,那裏貼着一張黃紙,用朱砂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字跡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但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念。”父親說。
我湊近了看。第一條:入夜後,棺材不能見任何活物影子。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守夜時,你不能站在燈前,不能讓你的影子落在棺材上。任何活物的影子都不能——貓、狗、老鼠,更不能是人。”
“那如果……”
“沒有如果。”父親盯着我,“犯了,你爺爺走得不幹淨,會帶東西走。”
我後背發涼。第二條:香火絕不能斷,尤其子時三刻那柱“問路香”。
“問路香是什麼?”
“每晚子時三刻,你要單獨點一炷香。那柱香要插在鐵鍋正中央,不能偏斜。點香時,閉上眼,心裏默念‘西南大路,光明坦途’。”
“然後呢?”
“然後睜開眼看香燒的樣子。如果燒得整齊,就繼續守着。如果燒得兩短一長,或者中間那柱突然熄了……”父親頓了頓,“你就跪下,磕三個頭,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說,等到天亮。”
第三條最讓我毛骨悚然:無論聽到棺材裏有什麼聲音,絕不能開棺。
“聲音?什麼聲音?”我問,聲音已經有些不穩。
父親沒有回答。他的眼神飄向棺材,又很快移開。
“記住就好。還有,守夜時不能吃東西,只能喝水。水必須是井水,不能是自來水。井在西院,每天酉時打上來,用那個陶罐裝。”他指了指牆角一個暗紅色的陶罐,罐口用黃符封着。
“爲什麼這麼多規矩?爺爺他……”
“你爺爺走得不安生。”二叔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聲音幹巴巴的,“我們陳家欠了債,現在是還債的時候。”
“什麼債?”
兩人都沉默了。院子裏只剩下香火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還有遠處山裏傳來的、像是嬰兒啼哭般的夜梟叫聲。
“去換衣服。”父親最後說,“戌時開始,你守第一夜。”
麻衣穿在身上很扎,帶着一股陳年的黴味。我在偏房換衣服時,看到牆上掛着一幅褪色的畫像。畫上是個穿清朝官服的老人,眉眼和爺爺有幾分相似,但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陰冷得不像是畫像該有的表情。
畫像下方的供桌上,擺着三個小陶人。陶人沒有臉,但姿勢詭異——一個捂着耳朵,一個捂着眼睛,一個捂着嘴。
我心裏發毛,匆匆換好衣服出來。
戌時到了。
父親和二叔退到堂屋,關上門。院子裏只剩下我,一口棺材,以及滿院詭異的紅光。
第一夜,很平靜。
我小心地避開所有光源,確保影子不會落在棺材上。香火按時續上,問路香在子時三刻燒得很整齊。夜裏很安靜,連蟲鳴都沒有,只有我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凌晨四點,二叔來換班。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擺了擺手讓我去睡。
我在偏房躺下,卻睡不着。眼睛一閉,就看見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還有棺材下沿——我記得很清楚,爺爺的壽鞋是黑色的綢面,鞋底繡着蓮花。入殮時是我親手給他穿上的,鞋尖朝上,正對着棺材蓋。
可就在我換班前,最後一次續香時,我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棺材底部。
那雙壽鞋的鞋尖,好像往下壓了一點。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把腳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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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家族裏其他人陸續來了。
但來的都不是近親,而是一些我從未見過的遠房。他們沉默地行禮,上香,然後很快離開,眼神躲閃,像是在逃避什麼。
午飯後,族老來了。他是個幹瘦得幾乎只剩骨架的老人,被兩個年輕人攙扶着。他走到棺材前,盯着看了很久,然後轉身對父親說:
“釘牢了嗎?”
“七根桃木釘,都浸過黑狗血。”父親恭敬地回答。
族老點點頭,渾濁的眼睛掃過我:“這是老三的孫子?”
“是。”
“讓他繼續守。年輕人陽氣足,壓得住。”
“可是規矩……”
“規矩就是規矩。”族老的聲音陡然嚴厲,“你爹當年怎麼教你的?債沒還清,誰也別想躲。”
他說完,顫巍巍地從懷裏掏出一串東西——是五枚銅錢,用紅繩串着,但銅錢已經鏽得發黑,紅繩也褪成了暗褐色。
他把銅錢串放在鐵鍋上,壓在生米碗下面。
“今晚子時,用這個。”
“這是什麼?”我忍不住問。
族老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想起牆上的畫像。
“買路錢。”他說,“給你爺爺,也給我們陳家。”
他走後,父親才告訴我,那五枚銅錢是“五帝錢”,但並不是尋常的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五朝。而是五個年號極其短暫的皇帝——最短的只在位一個月。
“這種錢,陽間沒人用,陰間才認。”父親說,“今晚子時,你要把銅錢在蠟燭上燒熱,然後一枚一枚扔進棺材裏。記住,扔的時候要念‘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扔進棺材?可是棺材蓋……”
“從縫裏扔。棺材釘釘得不嚴,留了縫,就是爲了這個。”
我看向棺材。果然,七根釘子雖然深深釘入,但棺材蓋和棺身之間,確實留着一道細細的縫隙,大約能塞進一枚銅錢。
“爺爺已經入殮了,這樣扔東西進去,是不是……”
“照做就是。”父親打斷我,但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第二夜,月亮很圓,但蒙着一層毛邊,像是長了黴。
我獨自站在院子裏,手裏攥着那串銅錢。銅錢冰涼刺骨,握久了,手心裏傳來陣陣刺痛,像是被什麼東西咬着。
戌時到亥時,一切如常。
子時將近時,風起了。不是自然的風,而是一股股從地面往上卷的陰風,帶着泥土和腐朽植物的氣味。院子裏的紅燈籠開始搖晃,燈光亂顫,影子在牆上張牙舞爪。
我小心地移動腳步,不讓自己的影子靠近棺材。
子時一刻,我點燃了問路香。香插進米碗時,三柱香的火點突然同時爆開,濺出幾點火星,落在我的手上,燙出幾個紅點。
我心頭一緊,但香繼續燒着,煙筆直向上。
應該沒事,我告訴自己。
子時三刻到了。
我按照規矩,點燃那柱單獨的“問路香”。閉眼,默念“西南大路,光明坦途”。念到第三遍時,我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摩擦聲——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刮着木頭。
聲音來自棺材。
我猛地睜開眼。問路香燒得很正常,但棺材裏的刮擦聲越來越清晰。不只是指甲,還有布料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翻身。
我的腿開始發軟。規矩第三條:無論聽到什麼聲音,絕不能開棺。
我咬緊牙關,盯着香火。
刮擦聲停了。
但下一秒,棺材裏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那聲音太熟悉了——是爺爺。他晚年肺不好,每次喘氣都會發出這種帶着痰音的嘆息。
“冷……”
一個含糊的字眼,從棺材縫裏擠出來。
我全身的血液都涼了。這是幻聽,一定是幻聽。人死了,怎麼會說話?
“好冷啊……給爺爺……蓋床被子……”
聲音更清楚了,帶着老人特有的沙啞和虛弱。
我幾乎要沖過去,但腳像釘在地上。不能開棺,不能開棺,不能開棺——規矩在腦子裏瘋狂回響。
“孫兒……是孫兒在外面嗎……”
棺材裏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笑意,但那笑意比哭聲更瘮人。
“讓爺爺看看你……開個縫……就開個縫……”
我顫抖着後退一步。就在這時,問路香中間那柱,毫無預兆地,熄了。
不是被風吹滅的——院子裏一絲風都沒有了。它就那麼突然地暗下去,像從來沒被點燃過。
問路香兩短一長,中間那柱熄了。
按規矩,我要跪下,磕三個頭,什麼也別說,等到天亮。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向地面。一,二,三——
磕到第三個頭時,我的眼睛正好對着棺材底部。
棺材離地有三寸,用兩條長凳架着。從這個角度,我能清楚地看見棺材下方的陰影。
以及陰影裏,那雙黑色的壽鞋。
鞋尖原本是朝上的,但現在,它們完全翻了過來,鞋底朝上。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棺材裏,倒立着,用腳頂着棺材蓋。
我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叫出聲。閉上眼,再睜開——鞋尖又恢復了朝上的姿勢。
幻覺,都是幻覺。
我就這麼跪着,直到天色微明。棺材裏再沒有聲音,問路香剩下的兩柱也慢慢燒完了。
父親和二叔出來時,看到我跪在地上,臉色都變了。
“發生了什麼?”父親扶我起來。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最後只是指了指問路香的香灰——兩短一長,中間那柱只剩一截黑芯。
二叔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沖到棺材前,蹲下身子看棺材底部。看了很久,他站起來,對父親搖了搖頭。
“還沒到時間。”父親低聲說。
“快了。”二叔看向我,眼神裏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決絕,“最後一夜,你還要守。”
“可是……”
“沒有可是。”父親的聲音斬釘截鐵,“今晚是最後一夜,債能不能還清,就看今晚。”
他們給了我一張符,讓我貼在胸口。符是用血畫的,已經幹涸發黑。
“今晚子時,扔銅錢。”父親說,“扔完之後,無論發生什麼,天亮之前,絕對不能離開院子。”
“如果……如果我必須離開呢?”
父親和二叔對視一眼。
“那你就永遠別回來了。”族老的聲音從堂屋門口傳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拄着拐杖,站在陰影裏。
“陳家坳的規矩,守夜人若在最後一夜擅離職守,就不再是陳家人。祖宗不認,天地不收。”
他說得平靜,但我聽出了話裏的重量——那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放逐。
“你爺爺當年,也守過夜。”族老慢慢走到棺材前,用枯瘦的手摸了摸棺木,“他守的是他爹,也就是你曾祖。那一夜,他做得很好。所以這些年,我們陳家還算太平。”
“那這次的債……”我忍不住問。
族老沉默了。他盯着棺材,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了。
“債總是要還的。”他最後說,“只是有時候,還債的方式,和借債時想的不太一樣。”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在我腦子裏反復回響。
整個白天,我都在偏房休息,但根本睡不着。一閉眼就是那雙倒轉的壽鞋,還有棺材裏爺爺的聲音。
黃昏時,我起來喝水。路過堂屋,聽到父親和二叔在低聲爭吵。
“……不能讓他知道。”是二叔的聲音。
“他遲早會知道!你以爲能瞞到什麼時候?”
“至少過了今晚。過了今晚,一切都定了,知道不知道也沒區別了。”
“你這是把他往火坑裏推!”
“那你說怎麼辦?”二叔的聲音陡然提高,“爹當年選了這條路,我們就得走下去!現在輪到你了,你是長子,你說,怎麼辦?”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我屏住呼吸,貼着牆根。
“老三已經折進去了,”父親的聲音疲憊不堪,“我就這一個兒子……”
“陳家不止你一個兒子!”二叔厲聲說,“但陳家欠的債,要全族來還!你心軟,可以,你現在就去跟族老說,說你不幹了,看你這一支還能不能在坳裏立足!”
又是一陣沉默。
“今晚,”父親的聲音啞了,“今晚按規矩辦。之後……之後再說。”
我悄悄退回偏房,心髒狂跳。老三——他們說的是三叔。三叔在我十歲那年外出打工,再也沒回來。家裏人說他在工地出了事故,連屍骨都沒找到。
現在聽起來,好像不是這樣。
還有“爹當年選了這條路”——爺爺選了什麼路?欠了什麼債?
疑問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但我不敢問。家族裏有太多秘密,太多不能碰觸的禁忌。我只是個回來守靈的孫子,按規矩辦事,然後離開——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但現在,我知道我走不了了。
至少,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走不了了。
酉時,我去西院打水。
西院已經荒廢多年,井口長滿青苔。我掀開井蓋,一股陰冷潮溼的氣味撲面而來。井很深,看不清底,只能聽見微弱的水聲。
我放下木桶,搖動軲轆。繩子放了很久才到底,打滿水後,拉上來格外沉重。
水桶冒出井口時,我愣住了。
桶裏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
一縷黑色的、溼漉漉的長發,纏在桶繩上。發絲間,夾雜着幾片腐爛的水草。
這不是第一次打水嗎?昨天、前天的水,不也是從這裏打的?
我強忍着惡心,把頭發和水草挑出來,扔回井裏。水裝進陶罐時,我發現罐底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黑色沉澱物,像是燒焦的紙灰。
封好罐口,我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井裏傳來“咕咚”一聲。
像是有什麼東西,沉入了水底。
我頭皮發麻,頭也不回地跑回前院。
戌時,最後一夜開始了。
父親和二叔沒有像前兩夜那樣退到堂屋,而是站在院子角落的陰影裏,遠遠地看着。他們的眼神很復雜,有擔憂,有愧疚,還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決絕。
“記住所有規矩。”父親最後說,“尤其是銅錢。子時整,一枚一枚扔,扔完之前,絕對不能停。”
我點點頭,攥緊了那串五帝錢。
月亮又被雲遮住了,院子裏只有紅燈籠的光。那光今晚格外暗淡,像是隨時會熄滅。
前半夜風平浪靜。太安靜了,連自己的呼吸聲都顯得刺耳。
我盯着棺材,眼睛都不敢眨。壽鞋的鞋尖朝上,一動不動。香火燃燒正常。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但我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子時將近時,溫度驟然下降。不是普通的夜涼,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穿再多衣服也擋不住。我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白霧。
棺材開始滲出液體。
不是前兩天的黑色液體,而是一種渾濁的、黃褐色的黏液,從棺材釘的縫隙裏緩緩滲出來,順着棺身往下淌。液體粘稠,滴落的速度很慢,在棺材底部積成一灘。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在院子裏彌漫開來——像是福爾馬林混合着腐爛的甜味,又帶着鐵鏽的腥氣。
我捂住口鼻,強忍着嘔吐的沖動。
子時整到了。
我點燃蠟燭——不是普通的白燭,而是一根慘綠色的蠟燭,火光也是綠的,照得人臉如鬼魅。
然後,我取下那串五帝錢。
第一枚銅錢在燭火上燒熱,燙得我指尖發疼。我捏着它,走到棺材前。
“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我把銅錢塞進棺材縫。銅錢很順利地滑了進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但就在銅錢脫手的瞬間,棺材裏傳來“叮”的一聲輕響——
像是銅錢掉在什麼東西硬物上,而不是落在柔軟的壽衣或遺體上。
我沒時間細想,回到蠟燭前,燒熱第二枚。
“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第二枚銅錢塞進去。這次,棺材裏傳來了清晰的吸氣聲。
長長的、貪婪的吸氣聲,像是渴了很久的人終於喝到水。
我的手開始發抖。
第三枚銅錢燒熱時,蠟燭的火苗突然暴漲,竄起一尺多高,幾乎舔到我的手指。火光從綠色變成了幽藍色。
我硬着頭皮把銅錢塞進去。
“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銅錢剛滑進去,棺材蓋猛地一震!
不是我的錯覺——厚重的槐木棺蓋,往上跳了一寸,又重重落下。七根桃木釘同時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像是隨時會崩斷。
“繼續!”父親在角落低吼,“不要停!”
我咬緊牙關,燒熱第四枚銅錢。燭火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像凝固的血。
“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銅錢塞進去的瞬間,棺材裏傳來清晰的、指甲刮擦木頭的聲音。急促、瘋狂,像是被困的野獸在抓撓籠壁。
刮擦聲越來越響,棺材開始微微震動。棺身上滲出的黃褐色液體越來越多,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那灘粘液在不斷擴大。
最後一枚銅錢。
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燭火已經變成了黑色——我從來沒見過黑色的火焰,但它就在那裏燃燒着,散發着刺骨的寒意。
我燒熱銅錢,銅錢表面浮現出詭異的紋路,像是人臉,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
“拿錢走路,莫要回頭。”
我把最後一枚銅錢塞進棺材縫。
這一次,銅錢沒有滑進去。
它卡住了。
一半在縫外,一半在縫裏。我用力推,推不動。想拉出來,也拉不出來。
就像是棺材裏,有東西用手指,捏住了這枚銅錢。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拔出來!”二叔厲聲喝道,“快拔出來!”
我用盡全力去拽那枚銅錢。銅錢紋絲不動,但棺材裏的刮擦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沉的笑聲。
爺爺的笑聲。
“夠了……夠了……”
聲音從棺材縫裏擠出來,帶着滿足的嘆息。
“五枚……夠了……”
棺材蓋開始劇烈震動。七根桃木釘一根接一根地崩裂,木屑飛濺。第一根釘子彈出來,深深釘進院牆。第二根、第三根……
“退後!”父親沖過來,一把將我拽到身後。
最後一根桃木釘崩飛的瞬間,棺材蓋轟然掀開。
不是被人從外面打開的,而是從裏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頂開。
棺蓋在空中翻轉,重重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我們三個人屏住呼吸,看向棺材內部。
爺爺躺在裏面。
他穿着那身黑色壽衣,臉上蓋着黃紙。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
除了他的姿勢。
他的雙手交疊在胸前,這是入殮時的姿勢。但現在,他的右手抬了起來,手指彎曲,像是剛鬆開什麼東西。
而他的左手,握着一把生鏽的鑰匙。
鑰匙的樣式很古老,我從來沒見過。
“他……他拿了銅錢?”我顫聲問。
父親沒有回答。他死死盯着爺爺的手,臉色慘白如紙。
二叔慢慢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從爺爺手裏取出那把鑰匙。鑰匙取出的瞬間,爺爺的手垂落下來,恢復了原本的姿勢。
一切又靜止了。
仿佛剛才的震動、刮擦、笑聲,都只是幻覺。
但地上的棺蓋、崩飛的桃木釘、還有爺爺手裏的鑰匙,都在告訴我,那不是幻覺。
“結束了?”我啞聲問。
二叔看着手裏的鑰匙,眼神復雜。
“第一筆債,還清了。”他說,“用你爺爺的命,還有這五枚買路錢,還清了。”
“第一筆?還有第二筆?”
父親和二叔都沉默了。他們看向我,眼神裏的那種情緒又出現了——憐憫、愧疚、決絕。
“回去休息吧。”父親拍拍我的肩,“天亮了,送你爺爺上山。”
我回到偏房,癱坐在床上。緊繃了三天的神經突然鬆懈,疲憊像潮水般涌來。我幾乎立刻就睡着了。
但睡得很不安穩。
我夢見一口井。西院那口井。
井裏沒有水,只有無盡的黑。我趴在井口往下看,看到井底有光,微弱的光。光裏,有個人影在朝我招手。
我看不清那是誰,但直覺告訴我,我認識他。
我想後退,但身體不聽使喚,開始往井裏爬。井壁溼滑,長滿青苔。我越爬越深,井口的亮光越來越小。
井底的光越來越近。
我終於看清了那個人影。
是三叔。
他站在井底,仰頭看着我,臉上帶着笑。但他的笑容很怪,嘴角咧得太開,眼睛瞪得太大。
“下來啊,”他說,“下來替我吧。”
我猛地驚醒。
窗外天已微亮。院子裏傳來搬動東西的聲音,父親和二叔在準備出殯。
我坐起來,頭痛欲裂。夢裏的畫面還清晰地在腦子裏打轉:三叔,井,還有那句“下來替我吧”。
替什麼?
我甩甩頭,把這些胡思亂想趕出去。今天是爺爺下葬的日子,一切都要按規矩來。
洗漱時,我看向鏡子裏的自己。三天沒睡好,眼睛布滿血絲,臉色蠟黃。但最讓我在意的是胸口——
貼着符的位置,皮膚上出現了一片暗紅色的痕跡,像是燙傷,又像是瘀血。痕跡的形狀,和那道符一模一樣。
符明明已經揭掉了,爲什麼還會留下印記?
我沒時間細想,匆匆換了衣服出去。
院子裏,棺材已經重新蓋好,用新的釘子釘牢了。八個抬棺的漢子站在兩旁,都是族裏的青壯年,但個個臉色凝重,沒有尋常出殯時的肅穆,只有一種壓抑的恐懼。
族老也來了。他看了一眼棺材,點點頭。
“時辰到了,上山。”
送葬的隊伍沉默地出發。沒有嗩呐,沒有哭聲,只有沉重的腳步聲。棺材很重,八個壯漢抬着都顯得吃力,扁擔被壓出深深的弧度。
山路崎嶇,隊伍走得很慢。我跟在棺材後面,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在山路上搖晃,心裏莫名地不安。
爺爺的墳地在後山深處,一片老林子裏。那是陳家的祖墳,但據說已經很多年沒有新墳了。
走到半路,忽然起霧了。
山裏的霧很常見,但這場霧來得太快、太濃。幾乎是轉眼間,能見度就不足十米了。隊伍被迫停下。
“怎麼回事?”二叔厲聲問。
“霧太大了,看不清路。”抬棺的漢子說。
“不能停!”族老拄着拐杖上前,“吉時不能誤,繼續走!”
隊伍又勉強往前走了一段。但霧越來越濃,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更詭異的是,霧是灰色的,帶着一股土腥味。
“不對勁。”父親低聲說,“這霧不對。”
他話音剛落,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一個抬棺的漢子摔倒了。棺材猛地傾斜,險些翻倒。其他人慌忙穩住,但棺材的一角還是磕在了地上。
“小心!”族老喝道,“不能落地!”
但已經晚了。棺材落地的瞬間,山林裏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鳥叫聲——不是一只,是成百上千只,聲音淒厲得刺耳。
然後,棺材裏傳來了敲擊聲。
咚,咚,咚。
很輕,但很清晰。像是有人在裏面,用指節叩擊棺木。
所有人都僵住了。抬棺的漢子們臉色慘白,幾乎要丟下棺材逃跑。
“別慌!”族老的聲音在顫抖,但他強作鎮定,“繼續走!快!”
隊伍幾乎是跑着往前沖。棺材在顛簸中劇烈搖晃,裏面的敲擊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
終於,我們沖出了濃霧。
祖墳地到了。
那是一片被老樹環繞的窪地,密密麻麻立着幾十座墳塋。但最讓我心驚的,是墳地正中央——
那裏有一座無字碑。
石碑很高大,但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碑前的地面寸草不生,露出暗紅色的土壤,像是被血浸透過。
棺材就停在這座無碑墳前。
“就是這裏。”族老說。
抬棺的漢子們如蒙大赦,放下棺材就想跑。但族老叫住了他們。
“挖。”
“挖什麼?”
“墳。”族老指着無字碑後面的地面,“挖開。”
漢子們面面相覷,但不敢違抗。他們拿起鐵鍬,開始挖土。
土很鬆,挖起來不費力。但挖到三尺深時,鐵鍬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頭,而是木頭。
一口棺材。
另一口棺材。
挖土的漢子們臉色大變,紛紛後退。族老卻走上前,看着坑裏的棺材,長嘆一聲。
“開棺。”
“族老,這……”
“開!”
幾個膽大的上前,用鐵棍撬開棺蓋。棺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沖天而起,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
我強忍着惡心,看向坑裏。
棺材裏躺着一具白骨。骨架保存得很完整,穿着破爛的壽衣,已經朽爛得看不出顏色。但最詭異的是,屍骨的姿勢——
它的雙手交疊在胸前,右手抬起,手指彎曲。
和爺爺棺材裏的姿勢一模一樣。
而屍骨的左手,也握着一把鑰匙。
和爺爺手裏那把,一模一樣。
“這是……”我聲音發顫。
“你曾祖。”族老平靜地說,“五十年前,他也守過夜。守完夜,就躺進了這口棺材。”
我看向爺爺的黑棺,又看向坑裏的白骨,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子裏成形。
“每一代……都要有一個人……”
“對。”父親開口了,聲音沙啞,“每一代,都要有一個人守夜,然後躺進這座墳。這是陳家欠的債,用命來還的債。”
“什麼債?我們到底欠了什麼?”
族老看向那座無字碑,眼神空洞。
“很多年前,陳家坳鬧飢荒。爲了活下去,祖上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他緩緩說道,“具體是什麼,不能告訴你。你只需要知道,從那時起,陳家每一代,都要選一個人來‘守夜’。”
“守的不是靈,是這座墳。守夜人要在墳前守三天三夜,用五枚買路錢,還上一代的債。然後,自己躺進去,成爲下一代要還的債。”
“所以爺爺他……”
“你爺爺是這一代的守夜人。他守完夜,就該躺進去了。”父親說,“但守夜只是開始。真正的‘還債’,要等下一代守夜人。”
他看向我。
我渾身冰涼。
“不……”我後退一步,“你們讓我回來,不是爲了守靈,是爲了……”
“爲了讓你成爲下一任守夜人。”二叔接話,語氣冰冷,“你爺爺的債還清了,但陳家的債還沒完。下一代,該你了。”
“憑什麼是我?我不是長子長孫,我只是……”
“你是老三的兒子。”族老打斷我,“你爹當年逃了,他跑去城裏,娶了外姓女人,以爲能躲過去。但他躲不掉,陳家的血脈,躲不掉。”
我看向父親。他低着頭,不敢看我。
“所以你才一直不讓我回來……所以你才在城裏扎根……”我喃喃道,“你不是不想念老家,你是在保護我?”
父親沒有說話,但肩膀在微微顫抖。
“沒用。”二叔冷笑,“血脈擺在那裏,逃到天涯海角也得回來。老三死了,他的債,得他兒子還。”
“三叔他……”
“你三叔是上一任預備的守夜人。”族老說,“但他不想守夜,他想逃。所以他‘掉’進了井裏。”
“是你們……”
“是他自己選的。”族老的眼神銳利如刀,“陳家人,要麼守夜,要麼填井。沒有第三條路。”
我看向坑裏的白骨,又看向爺爺的黑棺。敲擊聲已經停了,棺材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口沉默的陷阱。
“如果我拒絕呢?”
族老舉起拐杖,指向西院的方向。
“那口井,還空着一半。”
所有人都看着我。抬棺的漢子們,父親,二叔,族老。他們的眼神裏有同情,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是規矩。陳家的規矩,比人命重。
山風吹過墳地,揚起一片塵土。無字碑靜靜地立在那裏,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視着這一切。
我知道,我沒有選擇了。
要麼守夜,成爲下一代躺進這座墳的人。
要麼填井,和三叔作伴。
“我……”我張了張嘴,聲音幹澀,“我需要時間。”
“你沒有時間。”族老說,“今晚子時,問路香燒完之前,你必須做決定。”
他頓了頓,補充道:
“或者,你可以跑。像你爹當年一樣,跑得遠遠的。但你要記住——陳家的債,跑不掉。你跑到哪裏,它就會跟到哪裏。總有一天,你會聽到敲擊聲,從你的床底下,從你的衣櫃裏,從你家的牆壁裏……”
“到了那一天,你會跪着爬回來,求我們讓你守夜。”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進我的骨頭裏。
送葬隊伍沉默了。爺爺的黑棺停在無字碑前,等着下葬。坑裏的白骨靜靜地躺着,手裏的鑰匙泛着幽暗的光。
父親終於抬起頭,看着我。他的眼睛裏滿是血絲,還有深深的、無法言說的痛苦。
“對不起,”他說,聲音幾不可聞,“對不起,兒子。”
我站在那裏,山風吹透了我的衣服,冷得像要結冰。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的人生只有兩條路:
要麼躺進棺材。
要麼沉入井底。
而我,必須選一條。
太陽開始西斜,將祖墳地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無字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深深的裂痕,將我站立的這片土地,和外面的世界徹底割裂開來。
族老轉身,對抬棺的漢子們揮了揮手。
“下葬吧。”
爺爺的黑棺被緩緩放入新挖的墳坑。黃土一鍬一鍬蓋上去,漸漸淹沒了漆黑的棺木。我站在坑邊,看着那口棺材一點點消失,直到最後完全被泥土覆蓋。
沒有人哭。沒有人念經。只有鐵鍬鏟土的沙沙聲,單調而沉重。
墳堆壘起來後,族老走到墳前,從懷裏掏出一塊木牌。木牌上沒有字,只有一個和我家院門燈籠上一樣的扭曲圖案——幾只手在撕扯着什麼。
他將木牌插在墳頭。
“走吧。”他說。
隊伍沉默地往回走。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低着頭,腳步匆匆,像是在逃離什麼。我跟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新墳孤零零地立在無字碑旁。木牌在風中微微晃動,那圖案在夕陽下顯得格外猙獰。
回程的路比來時感覺更漫長。霧氣已經散了,但山林的陰影越來越濃,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樹影間穿梭,跟隨我們的腳步。
快到村口時,二叔放慢腳步,走到我身邊。
“你爹當年也想逃。”他低聲說,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他逃了二十年,娶了你娘,生了你在城裏。他以爲他成功了。”
“但你看,他還是回來了。你也回來了。”
我看向走在前面的父親。他的背影佝僂着,像是被什麼重物壓彎了脊梁。
“爲什麼?”我問,“爲什麼非要這樣?我們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不行嗎?”
二叔笑了,笑容很苦。
“你三叔也這麼說過。”他說,“然後他就掉進了井裏。你知道那口井爲什麼封着嗎?不是因爲水髒,是因爲井太深,深得能吞下所有想逃跑的人。”
他頓了頓,看着我的眼睛。
“陳家的根在這裏。你跑到哪裏,根都在這裏。除非你死,否則這根永遠牽着你的命。”
我們回到了老宅。院子裏還維持着守夜時的樣子——紅燈籠、倒扣的鐵鍋、散落的香灰。只是棺材已經不在了,院子中央空蕩蕩的,留下一塊長方形的印記,地上的泥土顏色比周圍深得多,像是被血浸透過。
族老站在院子中央,拄着拐杖。
“都散了吧。”他對抬棺的漢子們說,“今晚子時之前,不要靠近這裏。”
漢子們如蒙大赦,匆匆離開。院子裏只剩下我、父親、二叔和族老。
“你想好了嗎?”族老問我。
“如果我選守夜,”我艱難地開口,“會怎麼樣?”
“你會知道該知道的一切。”族老說,“陳家的秘密,這座墳的秘密,還有你三叔真正怎麼死的。然後,你會成爲下一任守夜人,等時候到了,躺進那座墳。”
“什麼時候到了?”
“當下一任守夜人出現的時候。”二叔接話,“可能是十年後,可能是二十年後。直到有一天,有人敲你的棺材,用五枚買路錢,還你的債。”
我想象那個畫面——躺在棺材裏,聽着外面的聲音,等着別人來還債。然後永遠睡去,或者永遠醒不來。
“那口井呢?”我問。
族老看向西院的方向。
“那口井裏,葬着所有想逃跑的守夜人。”他說,“他們的魂被困在井底,永遠上不來,也下不去。井水是他們的淚,井深是他們的恨。”
“三叔也在那裏?”
族老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父親突然開口:“你不能選井。選井,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守夜至少……至少還能留個全屍,還能進祖墳。”
“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我看着他,“躺在棺材裏幾十年,等着別人來還債,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族老的聲音很冷,“死了,就一了百了。但守夜人不會死,只是……沉睡。等到債還清了,也許就能安息了。”
“也許?”
“陳家欠的債,已經還了五代了。”族老說,“還沒有還清。也許永遠還不清。但這是規矩,是陳家必須走的路。”
我站在那裏,看着這個我從小偶爾回來探望的老宅。院子裏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紅燈籠在暮色中亮起,那紅光曾經讓我覺得溫暖,現在只覺得刺眼、不祥。
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坐在這院子裏,給我講山裏的故事。他說後山有狼,有野豬,有各種各樣的精怪。但他從來沒說過,最大的精怪,就是我們陳家自己。
“我要考慮。”我說。
“你只有到子時。”族老說,“子時一過,問路香燒完,你必須選。”
他轉身進了堂屋。二叔看了我一眼,也跟了進去。
院子裏只剩下我和父親。
“爹,”我輕聲說,“你當年是怎麼選的?”
父親沉默了很久。天色越來越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我沒有選。”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逃了。我跑到城裏,娶了你娘,生了你。我以爲我能逃掉。”
“但你回來了。”
“我不得不回來。”他說,“你爺爺病了,病得很重。他托人帶信給我,說他想見我最後一面。我回來了,然後……然後就被留下了。”
“他們逼你的?”
“不。”父親搖頭,“是我自己選的。我看見你爺爺的樣子,看見他那雙眼睛……我知道,如果我逃了,下一個躺進棺材的,就是你。”
他抬起頭,月光照在他臉上,我這才看見,他已經淚流滿面。
“兒子,對不起。我真的……真的盡力了。”
我走到他面前,這個在我記憶裏永遠高大、永遠堅強的男人,此刻佝僂着、顫抖着,像個無助的孩子。
“如果我選守夜,”我問,“你會怎麼樣?”
“我會離開。”他說,“離開陳家坳,再也不回來。這是規矩——守夜人的直系血親,必須離開,不能留在坳裏。”
“爲什麼?”
“因爲他們會不忍心。”族老的聲音從堂屋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又出來了,站在陰影裏,像一尊雕塑。
“守夜人必須獨自面對一切。有親人在身邊,會動搖,會心軟。所以,送走親人,是守夜的第一步。”
我看向父親。他低着頭,肩膀在微微顫抖。
“如果我選井呢?”我問。
“那你就沒有親人了。”族老的聲音毫無起伏,“陳家人不會承認一個填井的人。你爹可以留下,但他這一支,從此在族譜上除名。”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
選守夜,父親離開,我成爲活死人。
選井,父親留下,但我永遠沉入黑暗,而他將背負着兒子的死亡,在族人的冷眼中度過餘生。
無論怎麼選,都是絕路。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我說。
族老點點頭,和父親一起退進了堂屋。門關上,院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走到院子中央,站在那塊長方形的深色泥土上。這裏曾經停着爺爺的棺材,現在空無一物,但我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像是有心跳從地底傳來。
我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泥土。冰涼,潮溼,帶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我的指尖觸到了一個硬物。
我扒開泥土,看到了一枚銅錢。
五帝錢中的一枚,鏽跡斑斑,但還能看清上面的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年號。
這枚銅錢沒有被扔進棺材嗎?還是說,它從棺材裏漏出來了?
我拿起銅錢,它在我掌心冰涼刺骨。我仔細看,發現銅錢邊緣有一道細細的裂紋,裂紋裏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但更粘稠。
我正要細看,銅錢突然在我掌心震動了一下。
很輕微,但很清晰。
像心跳。
我嚇得差點把它扔出去,但不知爲何,我的手緊緊攥住了它。銅錢在我掌心持續震動,一下,兩下,三下……節奏穩定,像一個沉睡的人在呼吸。
我猛地站起身,看向堂屋。門緊閉着,窗內透出昏黃的燈光,但沒有人影。
夜越來越深了。山裏的風帶着寒意,吹得紅燈籠左右搖晃,燈光在地上投出扭曲晃動的影子。那些影子交錯重疊,像是無數只手在黑暗中揮舞、抓撓。
我走到倒扣的鐵鍋前,看着那碗生米。米已經發黑了,像是被什麼污染過。插在上面的香早已燒完,只留下三截香根,歪歪斜斜地立着。
我伸手去碰那碗米,指尖剛觸到米粒——
碗突然裂了。
無聲無息地,從中間裂成兩半。黑米灑了一地,在紅燈光下像一灘凝固的血。
同時,我掌心的銅錢震動得更劇烈了,幾乎要跳出來。
我死死攥住它,看向西院的方向。
井在那裏。
三叔在那裏。
所有逃跑的人,都在那裏。
堂屋的門開了。族老走出來,手裏拿着三炷香。香是黑色的,比我見過的任何香都要黑。
“時辰快到了。”他說。
父親和二叔跟在他身後。父親的眼睛紅腫,顯然哭過。二叔面無表情,但握着一把鐵鍬,指節發白。
“你想好了嗎?”族老問我。
我張開手,露出掌心的銅錢。銅錢在紅燈籠的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澤。
“這枚銅錢,”我說,“它在我手裏跳動。”
族老的臉色變了。他快步走過來,盯着銅錢看了很久,然後猛地抬頭看我。
“你從哪裏找到的?”
“這裏。”我指了指腳下的泥土。
族老蹲下身,用手扒開泥土。更多的銅錢露了出來——不是一枚,是四枚。加上我手裏這枚,正好五枚。
完整的五帝錢。
“不可能……”二叔喃喃道,“這些錢應該都在棺材裏……”
“除非,”父親的聲音顫抖,“除非棺材裏的那個,不想要這些錢。”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五枚買路錢,是給死人的路費。死人不要,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他不走。
意味着他還要留下來。
族老站起身,臉色鐵青。他看向堂屋,又看向西院,最後看向我。
“你爺爺……他不想走。”他緩緩說,“他還有未了的事。”
“什麼事?”我問。
族老沒有回答。但他看向我的眼神,讓我明白了。
我。
我就是爺爺未了的事。
他要親眼看着我選,看着我成爲下一任守夜人,或者看着我填井。
“子時到了。”二叔看着天空說。
月亮被雲遮住了,夜色濃得像墨。院子裏只有紅燈籠的光,將我們四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牆上,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族老點燃了三炷黑香。香點燃的瞬間,冒出的煙不是灰色,而是暗紅色,像稀釋的血。煙筆直向上,然後在空中散開,形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像是人的側臉。
“問路香。”族老將香插在鐵鍋上。鐵鍋倒扣着,沒有香爐,但香卻穩穩地立住了,像插在什麼東西上。
“一炷香的時間。”他說,“香燒完之前,你必須選。”
我們站在那裏,看着香緩緩燃燒。黑香燒得很慢,但煙越來越濃,那股暗紅色的煙霧在院子裏彌漫,帶着一股鐵鏽和腐朽混合的氣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香燒到一半時,西院傳來了水聲。
不是普通的水聲,而是有什麼東西從井裏爬出來的聲音——溼漉漉的、拖着什麼東西的聲音。
我們都看向西院。院門緊閉着,但門縫裏滲出黑色的水,緩緩流向院子中央。
水越來越多,很快積成了一灘。在水面上,倒映着紅燈籠的光,但那光不是紅色,而是幽綠色。
“井……”父親的聲音在顫抖,“井水倒流了……”
族老臉色煞白。他死死盯着那灘水,嘴唇翕動,像是在念什麼咒語,但沒有任何聲音。
水面上,開始浮現出人臉。
一張,兩張,三張……模糊的、扭曲的人臉,在水面下掙扎,嘴巴張開,像是在尖叫,但沒有聲音。
其中一張臉,我認出來了。
是三叔。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哀求。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讀出了他的口型:
“跑。”
跑?
往哪裏跑?
香燒到了三分之二。
水已經漫到了我們腳下。冰涼刺骨,浸透了鞋襪。水裏有什麼東西在遊動,不是魚,而是細長的、像頭發一樣的東西,纏繞着我的腳踝。
我用力想甩開,但那些東西纏得很緊,越掙扎越緊。
“選!”族老厲聲喝道,“再不選,就來不及了!”
我看向父親。他站在水裏,水已經沒到了小腿。他看着我,眼神復雜,但我讀懂了——他在說,選守夜,至少還能活。
活?
躺進棺材,等幾十年,那叫活嗎?
我看向二叔。他握着鐵鍬,眼神凶狠,像是在說,快選,別拖累我們。
我看向族老。他面無表情,但緊握拐杖的手在微微發抖。
最後,我看向堂屋。爺爺的靈位在那裏,他的遺像在那裏。但我總覺得,他就在附近,在某個陰影裏,看着這一切。
香快要燒完了。
只剩下最後一點火星,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水已經漫到了膝蓋。水裏的那些東西順着腿往上爬,像藤蔓,像觸手。三叔的臉在水面上浮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張一合:
“跑……快跑……”
跑。
對,跑。
爲什麼不跑?
我猛地轉身,沖向院門。
“攔住他!”族老厲聲喝道。
二叔沖過來,但水阻礙了他的動作。他腳下一滑,摔進了水裏。水裏的人臉瞬間涌向他,像是飢餓的魚群撲向餌料。
我顧不上他,拼命拉開門栓。
院門打開了。
門外不是熟悉的村道,而是……
一口井。
西院那口井,不知何時移到了門口。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井邊站着一個人。
穿着黑色壽衣,背對着我。
是爺爺。
他緩緩轉過身。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是我熟悉的,但眼睛是睜開的,直直地盯着我。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扯出一個笑容。
“孫兒,”他說,聲音和棺材裏的一模一樣,“你要去哪裏?”
我後退一步,卻踩進了水裏。水裏的那些東西瞬間纏住了我的腰,將我往後拖。
“放開我!”我拼命掙扎。
爺爺一步步走過來。他的腳沒有沾地,是飄着的。他的臉上帶着那種詭異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該選了,孫兒。”他說,“守夜,還是填井?”
我想說話,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發不出聲音。
爺爺伸出手。他的手蒼白,布滿屍斑,但動作靈活。他的手伸向我的胸口,貼在那片暗紅色的印記上。
“守夜人,”他輕聲說,“該你了。”
我的胸口突然劇痛。那片印記像是被燒紅的鐵烙過,燙得我幾乎昏厥。我能感覺到皮膚在融化,有什麼東西正從那裏鑽進我的身體。
“不……”我終於擠出一個字。
爺爺的笑容擴大了。他的嘴咧開,越咧越大,咧到一個正常人不可能達到的弧度。嘴裏不是牙齒,而是一片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
“由不得你。”
他猛地一推。
我向後倒去,落入水中。水瞬間淹沒了我,冰冷刺骨。我想掙扎,但手腳都被纏住了,動彈不得。
水面上,爺爺的臉俯視着我,越來越遠。
我能聽到水面上傳來的聲音,模糊不清:
“他選了井。”
“埋了吧。”
然後,是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的水。
水灌進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耳朵。我無法呼吸,肺部像要炸開。我拼命想往上浮,但那些頭發一樣的東西死死纏着我,把我往下拖。
越拖越深。
井深得超乎想象。我一直在下沉,仿佛永遠到不了底。
在意識逐漸模糊的最後一刻,我看到了光。
井底有光。
微弱的光,照出一片水下空間。那裏站着很多人,密密麻麻,都穿着壽衣,都背對着我。
其中一個人轉過身。
是三叔。
他看着我,臉上沒有表情。他伸出手,指向井底更深處。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裏有一口棺材。
黑漆漆的槐木棺材,和爺爺那口一模一樣。
棺材蓋是開着的。
裏面是空的。
在等我。
我明白了。
井,不是結束。
井,是另一個開始。
那些逃跑的守夜人,沒有死,沒有安息。
他們在這裏,在井底,繼續守夜。
等着新的守夜人,下來替他們。
三叔的嘴唇動了動,我讀出了他的話:
“歡迎回家。”
然後,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我。
---
水面之上,族老看着恢復平靜的井水,長嘆一聲。
“埋了吧。”
二叔和父親拿起鐵鍬,開始往井裏填土。一鍬,兩鍬,三鍬……
泥土落進水裏的聲音沉悶而空洞。
填到一半時,井裏傳來敲擊聲。
咚,咚,咚。
和棺材裏的聲音一模一樣。
二叔的手停住了。他看向族老。
族老搖搖頭。
“繼續填。”
敲擊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像是有人在井底拼命往上爬,拼命想出來。
但土還在填。一鍬一鍬,無情地填下去。
終於,井被填平了。
敲擊聲也停了。
院子裏恢復了安靜。水退了,那些人臉消失了,一切都像沒發生過。
只有地上那灘水漬,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夢。
族老看着填平的井,又看了看手裏的五帝錢。
“下一任守夜人,”他緩緩說,“該準備了。”
“誰?”父親問,聲音嘶啞。
族老看向堂屋,看向爺爺的靈位。
“你。”他說,“你逃了二十年,該還債了。”
父親的臉瞬間失去血色。
“不……我有兒子,我兒子已經……”
“你兒子填了井,不算守夜人。”族老的聲音冰冷,“債還在,得你還。”
二叔看着父親,眼神復雜。有同情,也有一種如釋重負——還好不是我。
“三天後,”族老說,“你守夜。”
他轉身離開,留下父親跪在填平的井邊,肩膀劇烈顫抖。
二叔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大哥,”他說,“這是規矩。”
父親抬起頭,滿臉是淚。
“規矩……”他喃喃道,“這該死的規矩……”
夜色深沉,紅燈籠在風中搖晃,將院子裏的一切都染成血色。
堂屋裏,爺爺的遺像在黑暗中靜靜注視。
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
像是在笑。
---
很多年後,一個年輕人回到陳家坳。
他是被他父親叫回來的。父親在電話裏說,爺爺去了,要他回來守靈。
他連夜趕回去。到家時,看見老宅燈火通明,所有燈光都蒙着紅紙,院子裏擺着一口黑漆漆的槐木棺材。
父親和二叔站在門口,穿着白麻衣。
“回來了。”父親說,“路上沒遇到什麼吧?”
“沒有。”年輕人說。
父親點點頭,側身讓他進門。門檻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根桃木樁。
院子正中擺着棺材。棺材前沒有供桌,只有一口倒扣的鐵鍋,上面擺着一碗生米,插着三炷香。
“記住規矩。”父親遞給他一套麻衣,“三天三夜,不能脫。”
他拉着年輕人到棺材側面,那裏貼着一張黃紙,用朱砂寫滿了字。
“念。”
年輕人湊近了看。第一條:入夜後,棺材不能見任何活物影子。
他抬起頭,看向棺材。
棺材下沿,一雙黑色的壽鞋,鞋尖朝上。
但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那雙鞋好像在動。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輕輕晃動腳尖。
夜風吹過,紅燈籠搖晃。
影子在牆上張牙舞爪。
守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