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那間背陰的、堆滿卷宗的小辦公室,燈光常常亮到深夜。
派出所的老油條們最初幾天的竊笑和觀望,漸漸變成了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這個新來的副所長,似乎和他們預想的不太一樣。
他沒有像無頭蒼蠅一樣被那些層出不窮的治安案件牽着鼻子跑,也沒有急吼吼地跑去那些老大難的企業指手畫腳瞎指揮,更沒有被那些三天兩頭來哭鬧扯皮的信訪群衆搞得焦頭爛額、躲回所長辦公室求援。
他就像一顆投入渾濁水潭的明礬,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悄無聲息地沉澱着混亂。
每天,他除了花少量時間處理必須即刻處理的日常警務外,絕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那間小辦公室裏,埋首於那堆積如山的故紙堆中。
一頁頁,一卷卷,細致地翻閱着過去幾年的治安案卷、消防檢查記錄和厚厚的信訪材料。
他的閱讀速度極快,目光掃過紙面,如同精準的掃描儀,捕捉着關鍵信息。時而凝神細思,時而在旁邊的筆記本上記錄下幾筆,字跡冷靜而清晰。
舊卷宗上的灰塵在昏暗的燈光下飛舞,空氣中彌漫着紙張黴變和陳舊墨水的味道,但他恍若未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趙永強偶爾背着手,踱步到走廊盡頭,透過門縫看到裏面伏案疾書的身影,嘴角會撇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裝模作樣!看那些老黃歷有啥用?能看出花來?”他低聲嘟囔着,搖搖頭走開,“年輕人,就是喜歡搞這些花架子,不接地氣!”
所裏其他民警也大多持類似觀點。基層工作,在他們看來,靠的是經驗、是人脈、是和稀泥的藝術,而不是啃這些發黴的卷宗。他們覺得這位“英雄”副所長,怕是讀書讀傻了,或者根本不懂基層的生存法則。
祁同偉對這一切議論充耳不聞。他當然不是在浪費時間。這些在別人看來是垃圾和負擔的陳舊檔案,在他眼中,卻是了解這片轄區最深層次脈絡的寶藏地圖。
每一樁未能破獲的案件背後,都可能隱藏着線索和規律;每一次消防隱患的重復出現,都可能指向某個被忽視的症結;每一封字跡潦草的信訪信背後,都是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和可能被掩蓋的不公。
更重要的是,他在搜尋,搜尋那些在前世記憶碎片中留下過模糊印記的“標志性”事件。這些事件,往往影響較大,或牽扯某些關鍵人物,是他快速立足、建立威信的最佳突破口。
幾天後,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份卷宗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這是一起兩年前的舊案,卷宗封面已經微微發黃。案由:入室搶劫殺人。受害者是開發區一家瀕臨倒閉的國有五金廠的老會計,一對老夫婦在家中遇害,少量現金和一件老式金首飾被搶。
現場勘查記錄顯示,門窗有輕微撬痕,凶手手法並不算特別老道,但現場被清理過,沒有留下有價值的指紋和腳印。案件偵查持續了幾個月,排查了大量人員,最終因爲缺乏線索,成了懸案,漸漸被遺忘。
這起案子,在前世,大概是在他調離開發區後才偶然聽說破獲了。凶手是流竄作案的慣犯,幾年後因另一起案件落網,才牽扯出這樁舊案。
他依稀記得,破案的關鍵,似乎是凶手在作案時,無意中帶走了一件並不值錢、但很特別的東西,而且凶手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
記憶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冰山,此刻緩緩浮出水面。雖然細節模糊,但方向是明確的!
他的眼神銳利起來。就是它了!一件沉寂兩年、影響惡劣的命案積案,足以引起震動!而且,凶手並非本地根基深厚的勢力,只是流竄犯,阻力會小很多。
但他不能直接指出凶手。那無異於天方夜譚,只會引人懷疑。他需要的是一個合情合理、符合邏輯的重啓偵查的理由和方向。
他合上卷宗,閉上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大腦飛速運轉,將前世的模糊記憶與卷宗記錄的文字細節進行交叉比對、推理、重構…
第二天一早,祁同偉拿着那份搶劫殺人案的卷宗,走進了所長趙永強的辦公室。
“趙所長,有件事想跟您匯報一下。”祁同偉語氣平和,將卷宗放在趙永強桌上。
趙永強正端着搪瓷杯喝茶,瞟了一眼卷宗封面,眉頭就皺了起來:“這都哪年的老皇歷了?又翻出來幹嘛?死案了,沒戲。”
“趙所長,我這兩天整理舊卷宗,仔細看了看這個案子,覺得裏面有些疑點,似乎當年有些偵查方向可能被忽略了。”祁同偉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申請重啓調查。”
“重啓調查?”趙永強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差點被茶水嗆到,“小祁啊,我知道你想幹事,但也得現實點!這案子都過去兩年了,冷飯能炒熱?所裏現在人手本來就不夠,哪抽得出人去搞這種沒影子的事?純屬浪費警力!”
他的拒絕在意料之中。
祁同偉沒有爭辯,而是翻開了卷宗,指向其中的幾處記錄:“趙所長,您看這裏。現場勘查報告提到,客廳桌子上一個裝針線的簸籮被打翻了,裏面的針線、頂針、碎布頭撒了一地。
受害者的女兒在筆錄裏特別提到,她母親有一個用了很多年的、黃銅做的、刻着‘壽’字的頂針,平時就放在那個簸籮裏,但清理現場時,發現那個頂針不見了。”
趙永強不耐煩地掃了一眼:“一個破頂針,說不定滾到哪個角落沒找到,或者當時勘查不仔細,這能說明什麼?”
“一個不值錢的舊頂針,凶手爲什麼要拿走?”祁同偉拋出第一個問題,接着又指向另一份走訪記錄,“還有,這是當年對周邊鄰居的走訪筆錄。有個鄰居反映,案發前一天下午,看到一個生面孔的年輕人在附近轉悠,穿着當時挺流行的‘火箭式’皮鞋,鞋尖很亮。但當時大規模排查時,因爲範圍定得主要是本地有前科和對五金廠熟悉的人,這個線索沒有被深入追查。”
“穿什麼鞋也能當線索?年輕人多了去了,穿那種鞋的也不少,這大海撈針的怎麼查?”趙永強依舊不以爲然。
祁同偉面色平靜,繼續引導:“趙所長,您經驗豐富,您看,一個流竄作案的嫌疑人,作案後往往會帶走一些看似不起眼、但對他有特殊意義或者能混淆視線的小物件。而這個‘火箭式’皮鞋的線索,雖然模糊,但提供了一個可能的體貌特征。
如果我們把這兩個看似不相關的點結合起來:一個可能對老物件有特殊癖好、或者習慣性順手牽羊、並且案發前在附近踩點、穿着時髦皮鞋的年輕人…是不是可以縮小排查範圍?”
他頓了頓,給出一個看似建議的方向:“我覺得,或許可以調整一下思路,不再局限於本地和五金廠內部,而是排查一下那時段前後,火車站、汽車站周邊的住宿記錄,或者周邊縣市類似手法未破的入室盜竊案,看看有沒有符合‘年輕人、穿時髦皮鞋、有順手牽羊小物件習慣’特征的嫌疑人。就算不是本案凶手,摸排出其他線索,也是成績。”
祁同偉的話語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提出的建議聽起來合情合理,既指出了原有偵查的可能的疏漏,又給出了新的、具有操作性的調查方向,完全不像是一個新手的異想天開,更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在復盤案件。
趙永強聽着聽着,臉上的不耐煩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疑不定。他重新拿起卷宗,仔細看着祁同偉指出來的那幾處細節。這些細節,當年確實被忽略了或者說沒被重視。經祁同偉這麼一串聯,似乎…真的有那麼點意思?
他抬頭看了看祁同偉,這個年輕人眼神平靜而篤定,帶着一種與他年齡和經歷不符的沉穩和…洞察力。
趙永強心裏犯起了嘀咕。這案子要是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摸出點線索,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就算摸不出來,重啓調查本身,也能體現他所裏重視積案的工作態度,對他沒壞處。橫豎都不虧。
“嗯…”趙永強摸了摸下巴,態度緩和了不少,“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點道理。行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那就…試試?不過所裏人手實在緊張,你看…”
“我帶一兩個人先做着前期排查,不占用所裏太多資源。”祁同偉立刻接話,給了他一個台階。
“好!那就這麼辦!”趙永強一拍板,心裏暗自冷笑:哼,讓你去折騰,看你能查出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