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握在掌心的沙，悄無聲息地流逝。轉眼間，夏寧寧來到湖北黃岡高中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她最深刻的感受，是一種無處不在、沉甸甸的壓力。這種壓力，與家鄉市一中的學習氛圍截然不同。在老家，初中雖然是寄宿，但是每周都能回家，有完整的周六周日可以喘息、放鬆，甚至偷懶。而在這裏，是近乎封閉式的管理，一個月才放一次爲期4天的“月假”。雖然每個周日下午會慣例放假半天，但這短暫的休息對於高強度的學習節奏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每個周末下午，夏寧寧最大的願望就是能一頭扎進宿舍的床鋪，睡一個昏天暗地的“生死覺”，仿佛只有通過深度睡眠，才能勉強修復被大量知識填充和頻繁考試消耗的腦細胞。
這種壓力感並非她獨有。一同從家鄉外派過來的六位同學，私下交流時，都明顯感受到了這種落差和沖擊。在家鄉的初中，他們算是佼佼者，學習起來遊刃有餘，甚至有些輕鬆。但到了黃岡這所聞名遐邇的“高考工廠”，每個人都仿佛被投入了一個高速運轉的旋渦，必須拼盡全力才能勉強跟上節奏，曾經的那點優越感被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無論多努力似乎都學不好”的普遍焦慮。
盡管人在黃岡學習，但他們的學籍仍然保留在原高中。這意味着，三年後的高考，他們必須回到家鄉參加。爲了在原校留下完整的學習檔案，每一次重要的月考成績都需要記錄在案。再過兩天，就是第一次與原校同步的月考了。一想到這個，夏寧寧就感到一陣心慌，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害怕考不好，害怕讓對她寄予厚望的爸爸、陸阿姨、姑姑們，還有信任她的胡老師失望。這種“輸不起”的心態，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
月考終於還是來了。考試形式有些特別，試卷是從家鄉學校密封寄過來的。他們六個外派學生被集中在一個空教室裏，在攝像頭的全程監控下，自行完成考試。考完所有科目後，試卷再被密封寄回原校，由那邊的老師統一批改。成績會發布到班級的小程序上，家長可以通過手機查詢。
然而，當夏寧寧真正拿到月考卷子時，她緊繃的神經意外地鬆弛了一些。是因爲在黃岡這一個月做的練習題難度普遍偏高？還是自己潛意識裏準備得格外充分？她發現，原校的月考試卷，做起來竟然有種出乎意料的“順手”感，許多題型和知識點，在黃岡的日常訓練中都已經反復錘煉過。考完後，她悄悄和其他五位同學交流，大家竟然都有類似的感覺——“好像沒那麼難？”“比平時練的簡單點？” 難不成，真是這邊的高中教學難度和深度，無形中拔高了他們的應試能力？
考試一結束，監考老師迅速掃描試卷傳回本校。卸下了月考的重擔，又恰逢月假前的周末，夏寧寧難得地擁有了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喘息時間。
同一個宿舍的六個女孩，有四個家在本省或鄰近省份，都趁着這兩天的假期回家了。宿舍裏只剩下夏寧寧和來自更遙遠外省的丁慧。丁慧的父母常年在沿海城市打工，即使她回去，家裏也是空無一人，所以她通常只在寒暑假這種長假才返鄉。兩個留守宿舍的女孩，倒也落得清靜。
周五晚上，窗外月色如水，校園裏比平日安靜了許多。夏寧寧哪兒也不想去，洗去一身疲憊後，舒舒服服地窩在自己的床鋪上，從枕頭邊拿起那本邊角已經有些微卷的《撒哈拉的故事》。這是她最喜愛的作家三毛的作品，書中那個自由、灑脫、在沙漠中也能把生活過得像花兒一樣的女子，總是能給她疲憊的心靈帶來些許慰藉和遙遠的想象。
她隨意地翻開書頁，打算重溫那些熟悉的段落。突然，一張對折的、略顯突兀的白色卡片從書頁中飄落，輕輕滑落在她的被子上。
夏寧寧疑惑地撿起來，打開。卡片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行清晰有力的字跡，瞬間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顏勝鈞
QQ: 469458***
微信/手機: 1897666****」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這是什麼情況？他什麼時候把這張卡片放進來的？顏勝鈞？他爲什麼要給她留下聯系方式？無數個問號像泡泡一樣從心底冒出來。
她的目光落在“微信號/手機號”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微信號？她連手機都沒有，哪裏來的微信？在老家，很多初中生、高中生確實都有手機了，顏勝鈞外婆家開着手機店，他擁有手機一點也不奇怪。陸阿姨也曾幾次提出要給她配一部手機，方便聯系，但都被她拒絕了。她對自己的自制力沒有太大信心，怕有了手機會忍不住玩遊戲、刷網頁，分散本就寶貴的學習精力。
那麼，顏勝鈞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夏寧寧的思緒飄回了家鄉。在夏家，兩人偶爾碰面，在長輩面前還能維持着禮貌的、近乎於敷衍的點頭微笑；一旦沒有大人在場，便默契地視彼此爲空氣，仿佛陌生人一般。盡管直接的交流少得可憐，但關於對方的“傳說”，卻總能通過各種渠道清晰地傳入耳中。夏寧寧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顏勝鈞課餘最愛打籃球，不僅學習頂尖，遊戲也打得相當出色，甚至還參加過省級的編程比賽並拿了一等獎。她更清晰地記得，他曾代表學校參加省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斬獲二等獎。以他的成績和獎項，原本可以被保送到省重點高中，但他卻婉拒了，選擇留在了本市的北師大附中。
指尖輕輕撫過卡片上清雋挺拔的字跡。他的字，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幹淨、利落，橫平豎直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卻又在筆鋒轉折處藏着不易察覺的細膩。看着就很舒服。可是，這行爲本身卻讓夏寧寧感到無比困惑。
“他爲什麼給我留下這些聯系方式呢？”她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他不是……應該有點討厭我嗎？因爲我的出現，因爲陸阿姨嫁給了我爸爸，他是不是覺得我‘霸占’了原本屬於他和悅悅的母愛？”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泛起一絲微妙的酸澀。
想了半晌，也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夏寧寧索性不再糾結，將卡片重新對折，小心翼翼地夾回了《撒哈拉的故事》裏，就當是一個特別的書籤吧。或許，這只是他某次無意間的舉動，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月考成績出來得很快。周一晚上，晚自習剛結束，夏寧寧就接到了陸阿姨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陸阿姨的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悅，詳細地告訴她每一科的具體分數，以及在原校市一中年級裏的排名情況。成績比她預想的還要好，排名全校第三，前2名都是外派黃岡的夥伴。陸阿姨最後不忘感慨一句：“看來你去黃岡是對的，這教學水平就是厲害呀！”
和一起來黃岡的小夥伴們互相通報完成績後，夏寧寧興奮地躺在宿舍的床上，久久無法入睡。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黑暗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束。第一次月考的順利，像一劑強心針，暫時驅散了初來時的迷茫和壓力。而對未來的期待，以及書頁裏那個小小的、未解的謎團，都讓這個十六歲少女的異鄉夜晚，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