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般的謀反案，從舉報到查證、定罪、抄家、關押、斬首，都是有詳細的流程。
但周家的這個案不一樣，這邊兒在府裏面往出抓人，那邊直接押到菜市場，人還沒到齊呢，就先殺一批。
“高陽！你才是要謀反！你不經陛下審批就殺我！”
周家的老太爺像案板上的魚，被牢牢壓住，人頭落地。
那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周家二郎還算頗有風骨，凌亂的發絲被風吹動，他面容嚴肅，朗聲道：“先殺韓一家，再殺我周一家，高太尉，你殺得盡朝廷官員嘛！”
劊子手舉起泛着寒冷意味的刀，反正他是人頭落地了。
這家有二十多口人，淌出來的血像個小湖泊一樣，怎麼拿水沖都沖不散，土地都被浸染成紅色的。
人群裏有人低聲說了一句：“要出事兒了。”
關知微恍惚回首，沒看清楚誰說的，但這句話好像是每個人心裏的念頭。
不查而殺，這是多大的權力，這個權利好像已經凌駕於皇帝之上了。
【有句詩說得好，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窮人的戀愛是最沒看頭的，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能壓垮。在這個動亂的時候，你不該混跡在平民百姓裏，你應該去享受那些優越的權利。】
“我剛剛看着‘優越的權利’人頭落地。”
【那只說明，他們還不夠高。他們還沒有資格成爲男主。】
“誰夠高？高太尉嗎？”關知微仰頭看了看天，黑壓壓的雲朵聚集，壓城欲摧，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
她伸出手好像能夠到了。
猶記最開始，高太尉是剿滅叛軍的英雄。
叛軍王雍在被絞殺之前，滿臉血淚，對小皇帝一字字地說：
“陛下，宇文太師絕無不臣之心，高陽必有取而代之之念。”
“高陽身在瀛洲，有三萬精兵，手握衡東王，虎視眈眈。宇文太師唯恐京中皇室血脈斷絕，他先捧衡東王登基，再奪你楊家天下，一直深切防備。”
“我不甘受猜忌而死，反倒成全他名正言順地進了城，此事再無回轉餘地。”
“陛下今日殺我，來日我在地下等着陛下，我爲今日之錯贖罪。”
說完這番話，他舉刀自盡，鮮血濺到了陛下的龍袍之上。
“請陛下不要聽妄言。”高陽單膝跪地。
大周年輕的皇帝面色微白，但還算鎮定，一步步走下龍椅，將人扶起來，說：“將軍之心天地可見，朕絕不猜疑。”
高陽穩穩地說：“陛下英明。”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看起來還是不錯的。
但還有後來。
後來高陽和陛下產生了分歧。或者說，高陽和那些朝臣產生了分歧。他想成爲比皇帝還有權勢的太尉，朝臣卻不允許一個粗人凌駕於他們的氏族之上。
上京有上京的規矩，一個外來人要挑戰這裏的規矩，他想用邊陲的野蠻來顛覆中原士族延續了數百年的政治，這絕無可能。
他們的分歧演變成了沖突，沖突化爲了鮮血。
那些精兵良將僞裝成盜賊，沖進了韓家，將全家剁了個稀碎。
這是高陽給他們的警告。
可這群氏族對他的警告視若無睹，周御史甚至激烈的抨擊他，並買了武器裝備給仆人，以嘲諷土匪這荒唐的說法。
高陽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從遮掩着殺，變成了直接拖出來殺。
扣個謀反的名頭，直接殺光，誰如果替周家叫屈，那就是同黨。
甚至於，皇帝出面和他說，周家不可能謀反。
高陽也只是一臉古怪地看着陛下，然後輕輕笑了。
“陛下何故謀反？”
這句話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自古以來從未有皇帝用上謀反二字。
小皇帝人麻了。
高陽這種蠻橫的不留情面的殺人方式，文臣世家也整麻了。
宇文懷也大權在握過，和陛下也有過分歧，但從來沒有這樣。
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意識到，宇文懷死了，帶走了大周國最後一份體面。
他說過，他們都覺得他老了，但他們會懷念他的衰老。
至少此時此刻，小皇帝有點懷念他，所以搬出了他的手稿。
南海之帝爲儵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這是莊子所作，大概意思是：
南海的帝王叫儵，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渾沌，儵和忽時常在渾沌的境內相遇，渾沌對他們很好。儵和忽商量報答渾沌的深厚情誼，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飲食、呼吸，唯獨他沒有，我們試着給他鑿出來。”於是每天鑿出一竅，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宇文太師當時把這個故事拿給小皇帝看時，小皇帝滿心都是他被壓制的政見，爆發了劇烈的沖突，這份稿件也被扔至一旁。
時至今日，他拿起一看，卻有不同的明悟。
字裏行間，其實就四個字“無爲而治”。
大勢所趨，不可人爲改變，否則將適得其反。
他想獨攬大權，摒棄權臣，反遭其害。
“哈哈哈哈。”
小皇帝憤然發笑，引得左右侍奉的奴婢驚駭，趕緊遣人去稟報太後。
太後急匆匆的來了，“吾兒。”
小皇帝正坐在地上，身上有止不住的頹然，他緊緊的捏着那份手稿，問出了一句潸然淚下的話。
“母後，我是不是做錯了。宇文太師教我的東西，我沒學好。”
魏太後整理了下心神，走上前去，讓左右侍婢將陛下攙扶起來。
她握住陛下的手，輕聲說：“聖人無常師。陛下，您從前有宇文太師教導，如今也可以跟着高太尉學，不必心急。”
小皇帝惶惶然地說：“母後讓我忍宇文太師，忍過宇文太師，還要忍高太尉，忍完高太尉，又要忍誰？事不過三，若有第三人，我是否能保住這大周天下？”
“陛下！鸚鵡前頭不敢言！”
“只怕我肯忍，高太尉不忍我。”
